鱼尾市第二人民医院,以精神科在全市闻名,鱼尾人骂人都骂“二医院跑出来的”。
凌尘记得当时凌忠良亲自开着车,连夜把他送了进来,临走前对他说:“在这好好治治你的同性恋。”
凌尘并不想做多余的申辩,反正这人其实根本不在意自己性取向,否则也不会在他学校里大肆宣扬——他只是以此为借口泄愤和威胁而已。
凌尘的外祖父离世前留下了很大一笔财产,是专门留给凌尘的,他爹和他弟看上很久了,却又无法强取。
也就只能用些这样的手段,把他关进医院威胁恐吓。
二院管理很松,只要是亲人带过来的都照收不误。
也不管有没有诊断,反正精神科诊断又无法依赖检查报告,医生甚至可以当场下——可以说是很不规范了。
凌尘被随便下了个抑郁症的诊断,好在不是精神分裂一类,六大重性精神疾病会被上报,对以后考公考编甚至考驾照都有影响。
开完处方和住院证后,凌尘被护士拉着进了病区。
余光里他爹好像掏了点钱给医生,俯下身和对方说了些什么。
医生接了,笑了两下,然后就看不见了。
生了锈的铁门在他身后被吱呀关上,隔绝里外两个世界。
封闭式病房的生活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凌尘进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病区的夜晚是下午六点开始的,此刻大多病人已经睡熟了,走廊的光线昏暗,脚步声空空地回荡着。
鱼尾市是个五线城市,也许是因为没什么经费,二院的装修破破烂烂的。
病区小且挤,全封闭在室内,给人一种很闷的感觉,但好在肉眼看着还算干净。
凌尘在护士的带领下走进一间病房,里面有三张床。其中中间那张空着,靠墙里面那张躺了个人,看着是已经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靠走廊的这张是凌尘的,床的旁边有个很大的窗——也不能称之为窗,因为它没有玻璃阻隔,只是一个大洞,大喇喇地联通走廊和病房,人都可以通过它而不是门爬进来。
可以说是毫无隐私。
护士离开后,凌尘有些好奇地望向隔壁那张空床床头的信息牌。
上面写着姓名:赵辞镜,性别:男。
年龄和自己一样。
这人是谁?
信息牌还在,说明没有出院,但床是空的,他去哪了?
根据凌尘的刻板印象,住在这里的病人也许大多疯疯癫癫……毕竟是邻床,希望这人不要太疯就好。
凌尘把东西收拾了一番,便躺下了。
他侧过身面向床位和走廊隔着的那堵墙,旁边就是“窗户”,透过它传来隐约的光线照亮那面墙上被刻的字。
大概都是用指甲刻的,整面墙坑坑洼洼,有些似乎还带了血迹,凌尘看到最显眼的是一个“死”字,被反复磨了很多遍,刻得很深。
然后又在另一块地方,看到“我爱你”三个字,根据刻字方式和力度判断似乎是出自同一个人。
“……”
凌尘又翻了个身,在这陌生的环境中闷头睡去。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夜半,凌尘迷迷糊糊间被一道嘶哑飘忽的歌声吵醒,他下意识摸了摸手机,什么都没摸到——手机不能被带入封闭式病房,也不能带表,他只好看了看窗外光线来判断时间。
天还没亮,应该是凌晨。
……谁在唱歌?
嘶哑苍老的歌声越飘越近,忽然,门口的光线暗了暗。
然后,就安静了。
凌尘感觉不对,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赫然对上一张微笑着的面孔。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床前,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皮肤松弛得有些下垂。
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凌尘,嘴唇嗫嚅:“……我知道你醒着。”
两人的距离挨得极近,老人的呼吸几乎能喷到他脸上。
一瞬间,凌尘冷汗都下来了。
什么情况?
“……”
他闭着眼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尽量保持眼球不乱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老人老神在在地守在他床边,他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
一秒、两秒……就要憋不住气了。
……要不,干脆睁开眼算了,反正对方已经发现自己醒了。
就在凌尘决定放弃的前一秒,眼皮外的光线忽然晃了晃,是老人起身离开。
两秒后,老人走到了旁边的位置,对着空空如也的邻床微笑:“我知道你醒着。”
又半分钟后,走到靠里的那个床位:“我知道你醒着。”
回应他的,是里床那位兄弟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凌尘:“……”
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醒没醒,只是广撒网,主打一个诈出来更好,诈不出拉倒?
老头飘出病房,回到走廊上,继续唱他的打靶归来。
然而还没等他进下一个病房霍霍,值夜班的护士带着正道的光从天而降:“老严头!你给我站住!不准大晚上的扰民!”
老严头被几只手抓着捉拿归案,一阵兵荒马乱后走廊安静了下来。
凌尘:“……”
这里的夜晚还真是魔幻。
他感觉自己才闭上眼睡了不久,起床铃就响了,凌晨六点。
众人穿衣、整理、洗漱……和凌尘想的不同,这里的人倒是挺守规矩的,几乎也都能生活自理,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邻床的男生还没回来,里床那个人倒是起了,正坐在床上看着他。
“你好啊,”那人朝他憨厚地笑了笑,看起来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很胖,脸上肉很多但能看得出五官标致,“你是新来的吗?我之前没见过你。”
“嗯,昨晚进来的。”凌尘道。
“哦……”那人顿了顿,“我想起来了,之前住在这个床的人出院了,昨天下午走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记性不太好,可能是因为吃了太多药……”
“没事。”
说起药,这也是凌尘发愁的一个问题。
他一个正常人,不会也要被抓着吃药吧?
吃药会不会对他的大脑造成什么影响?
“我叫李无垠,”那个人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叫什么名字?”
凌尘回过神:“凌尘。”
“哦,名字挺好听的。”
“好了好了哈,都整理快一点,进活动室了。”护士敲了敲病房门,催促道。
她刚要退出去,转头忽然看见凌尘,眼睛亮了亮,但又什么都没说,离开去下一个房间喊人了。
想着还挺靓一个小帅哥,可惜得了这些病……
凌尘跟着众人出了病房,去了活动室。
初来乍到,还是遵守规矩比较好。
从走廊经过时,他路过一间安了铁门还上了铁链的房间,里面亮着昏暗的灯光。
凌尘似乎看见一个人影,躺在里面唯一一张床上,手腕和脚踝被绑上了束缚带,不太舒服般挣了挣。
那人穿着病区统一的灰白相间病号服,看起来很瘦很白,黑色束缚带和他裸露出来的白色皮肤对比很明显。
他似乎也在好奇地朝外看,凌尘感受到隐约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走得太快,还没看清那人的脸就被众人推着进活动室了。
待所有人都进来后,活动室的铁门被吱呀关上,然后反锁。
四十多个人被关在大概三十平的房间里,空气里有些乱有些闷。
在这里,他们要呆整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
凌尘四下看了看,活动室不是很大,靠里有打菜的窗口,里面暂时还没有人。窗口上只开着两个很小的用来递碗的洞。
活动室还有两扇窗,这里倒是有玻璃阻隔。
玻璃很脏,蒙着擦不干净的陈年灰尘和污渍。凌尘试着推了推,很用力也只能推开一丝细缝。
初春微凉的空气从外界吹入,透过窗能隐约看见阳光斜斜刺进来。还有楼下的一棵榕树,靠得最近的树叶离窗户只有十来公分,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窗口对面的墙上高挂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停留在戏曲频道。有些病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咿咿呀呀的声音回荡在活动室里。
又过了一会,变成了足x健老人鞋的广告,他们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就像不会动的雕像。
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中老年人,年轻人很少,凌尘只看见两三个李无垠那么大的,更没看见一个和他同龄的,除了那个还没见过的邻床。
活动室的角落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两人正坐在一起,头碰着头手牵着手说着什么,看着倒是很正常的样子。
凌尘看他们姿态亲密,有点猜这俩是情侣,又觉得在这种地方谈恋爱实在太惊为天人,所以对自己的猜测不置可否。
其实在进来之前,凌尘以为精神科病房会是疯狂且混乱的,群魔乱舞,终日不得消停。
但事实上,除了昨天半夜那个老人,大多病人都沉默着,像一滩凝固了多年的死水。
他们的表情呆滞而迟钝,或一动不动或自言自语,目光没有焦点。
不过人和人的差异也很大,有的人就比较活跃。
比如同病房的李无垠,拖着肥胖的身躯坐在了凌尘边上:“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也就是问他是什么病了。
凌尘其实不是很想说话,但一个人在这里还是有相熟的人比较好,也方便向对方打听一些事情。
他随口说了自己的诊断:“抑郁症。”
“这样啊,”李无垠说,慢吞吞地拍了拍他的肩,“别灰心,好好吃药就能好起来。医生说我是分裂情感性障碍,最严重的时候真的很痛苦,现在吃了药就好多了。”
分裂情感性精神障碍,可以通俗理解为是一种既有幻觉、妄想等精神分裂症状,又有躁狂和/或抑郁情感症状的精神疾病,两种症状同时存在或交替发生,症状同样典型。
凌尘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干巴巴道:“我不吃药。”
“啊?”李无垠瞪大眼睛,“生病了怎么能不吃药呢?”
“我根本就没病,没法跟你解释。”凌尘有些烦躁。
“这里进来的每个人都说过自己没病,”听了这话李无垠反而笑了,“你要听话,吃药是为了你好,不是害你的。”
“不是,我是真的没病。”
“好好好,反正就算你不肯吃,护士也不会让你不吃的。”
“……”
凌尘颇为心累。
“我劝你最好别打什么小主意,”李无垠忽然说,“小心被抓去做电疗。”
“……?”
凌尘被送进来前也是做了点功课的,知道在现代精神科“电疗”不是普通人想象的那样恐怖。它一般是指MECT,无抽搐电休克,一种抑郁症或精神分裂的物理治疗手段。
过程全麻,就跟睡过去了一样,病人不会感到痛苦。
不过MECT也不是想做就做的,它毕竟是一种有风险的治疗方式,做之前要家属同意,还要签知情同意书,为什么李无垠忽然拿这个威胁他?
凌尘不解,然而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打饭窗口来了人,开始分发早饭,病人们排着长队站成两列。
凌尘分到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坐在饭桌前吃。
其他病人有和他一样吃馒头稀饭的,也有能吃上一碗加荷包蛋米面的,那是家属特意给了医院伙食费,十块钱一餐。
医院倒不至于抠成这样,稀饭还是挺稠的,就是没有加糖或加盐,有点寡淡。
早餐过后,一名护士推着药车进来,很快有病人端着水杯开始在前面排队,等候发药。
李无垠对此似乎十分积极,抢到队伍的前头,第一个吞下了药丸。
凌尘:“……”
他的劫来了。
凌尘在原地磨磨蹭蹭,看着那些人在护士严密监视的目光下吞下药片,还要检查舌底确认没有藏药,才被放走。
他向来灵活能考年级第一的大脑疯狂运转,在两分钟内想了一百零八种逃避方式,又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