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垠一生中经历众多,参加过很多演出,走过不同城市,穿过各式各样的舞服,台下观众无数。
但他从来没有在一所医院里穿着灰白相间的病号服、在活动室寥寥几个观众的注视下跳舞。
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第一次。
熟悉的前奏从劣质音响里缓缓淌出,没有安静如水的追光,没有人头攒动的观众。
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带着一腔孤勇去城市里讨生活的年轻孩子,那时他满腹热血,却又失措茫然,在繁华都市的日夜翻转中流浪。因为他没有可以失去的,所以也没有能让他停下的,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实际上那才是他人生中最圆满的时刻。
不过,如今也不差。
在轻柔沉缓的伴奏里,他脚尖点地,眼神落向足尖。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变了,从一个久困樊笼里忍耐辗转的病人,变成一个仿佛站在舞台上就能吸足所有目光的舞者。
纵使外形已经千差万别,他轻盈的灵魂托起沉重的身躯,冲破时光和病痛的阻碍回到自由的生命中去。
就如一切最开始的那样。
上步横飞燕,转身接俯地侧手翻,这些都是李无垠年轻时重复过一遍又一遍的动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跳过舞了,他以为自己再踏出这一步时会畏惧,以为自己再做起来会感到生疏,然而身体会代替他记得。
活动室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伴奏在无止无息地流动。窗外一片漆黑,其实时间已经过了八点,护士已经站在门口,但没有试图打断他。
这种感觉就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练舞室,李无垠在学习上很摆烂,练舞却十分用功。
曾经许多个这样的夜晚,同伴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练舞室一大面镜子不知累一般一遍遍重复。一遍一遍,近乎苛刻地要求着自己每一个动作的细节,他看着镜子里年轻的自己那张脸,汗水浸透了眼睫。
眼前镜子里的脸消失,李无垠能看见的只有同伴们眼中自己的倒影。
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舞蹈本就是耗费体力的活动,更别说他现在胖了不少,又很久没有练习,做起来实在吃力。
然而虽然咬着牙,却依旧尽力把每个动作做到完美。他训练多年的每一个肌肉细胞在这一刻都发挥了作用,看上去还是那样轻盈自由,即使是用着这样的身体。
伴奏声渐渐止息,他停在了某一个动作,保持片刻。直到伴奏完全停下,才终于放松了一般不住地喘着气。
耳边忽然传来不止活动室里几个人能发出的掌声,李无垠茫然地抬起头,在活动室门口看见了很多人。
有病区的其他病人,有值夜班的医生护士。
然而最让他想不到的……
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一边鼓掌一边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笑,爱惜地拍了拍李无垠的肩。
“跳得真的很好,”他说,“哥哥。”
李无垠似乎连灵魂都被吸走了,眼睛直直瞪着他的弟弟,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终于来了。”半晌,他终于恍惚地开口。
“……你好像有快半年没来了。”
“对不起,他们说你今天提前过生日,我还来晚了,”男人把手里的小蛋糕递给他,“生日快乐,李无垠。”
“我们蛋糕都吃完了……”李无垠哭了,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只知道自己心里满腔情感无处宣泄,于是紧紧抱着眼前弟弟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肩膀上。
他弟弟看着特正经一人,身上西装领带整整齐齐,仿佛刚从工作地点赶过来。
这会儿衣服全被李无垠弄乱了,肩膀处还被眼泪弄湿,然而也不显恼怒,反而纵容地拍了拍李无垠的后背。
“你跳舞真的很好看。”他说。
李无垠不知道的是,李虔其实算是他的粉丝。
刚大学毕业那会,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有一阵子李无垠在网上小有名气。
那时李虔还在读高三,父母对他有个哥哥的事讳莫如深,他自己也从没上心过,直到他有一天看见了李无垠的舞蹈视频。
视频中的李无垠身着黑色舞服,站在面向无数观众的大舞台上,肌肉线条均匀而优美,跃动间身轻如燕,舞姿柔美又不失力量感,年纪虽轻但技巧娴熟、感情丰沛,站在台上就能吸足所有人的目光。
那段视频在网站上流量爆炸,无数弹幕划动着称赞他的表现,没有人知道其中有一条属于李虔。
高三那年他甚至还没有自己的手机,一周内唯一放假的一个下午,他拿着母亲的手机刷了几个小时的舞蹈视频。
看完后又小心翼翼地删除记录,要是被父母知道这事儿,也许连手机都不会给他了。
于是在后来的高中包括大学的整整五年里,他偷偷关注他的哥哥,关注他的微博、他的演出、他的一切动态。
李虔在高中和大学里的所有朋友都知道这人是一个叫李无垠的舞者的铁杆粉,却没人知道他俩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李虔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默默关注下去,直到听说李无垠从高处摔下,膝盖粉碎性骨折的消息。
那年他刚刚大学毕业,没有自己的存款和稳定经济来源,却瞒着父母跑去医院,把手头几乎所有的现金垫了李无垠的住院费,然后自己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
他以前从没自己做过饭,但那段时间几乎天天下厨,一开始做出来的东西简直没法看,他自己给皱着眉头吃了,后来厨艺略有长进,才开始去医院给李无垠送饭。
有时他也会想,对这个哥哥是亏欠吗?
童年的记忆太过遥远,但仍旧依稀记得当年那只牵着自己的手。
明明也是孩子,却比自己成熟得多。手上全是冻出来的伤口,他摘下自己的手套送了过去,那人却戴不上。
后来全都给剪了,爸妈又给自己买了新的,却没有那人的份,只有打骂。
李虔想,他确实应该为此感到亏欠,但又似乎不止于此。
那段日子李虔过得也很艰难,然而祸不单行,李无垠的精神出问题了。
起因是那天李虔炒菜过了火候,被李无垠闻出焦味,忽然打翻了饭碗,说你为什么要在饭里下毒,你是不是想害我。
碗里的汤汤水水倒了李虔一头一脸,体面的西装上全是油兮兮的饭粒。
他却没有发脾气,只是深吸一口气,拉着哥哥去了精神科。
一开始的诊断是精神分裂,然后是分裂情感性障碍。
李虔亲手把哥哥送进精神病院。李无垠刚被关进去的时候,病情正在发作期,他回头对着铁门外的他弟破口大骂,穷尽一切能想到的最脏污、最恶毒的词汇,一边骂着却一边哭着,说求你别把我送进去,让我做什么都行。
李虔却无法答应他,只同意经常来看望。
因为那时的李无垠病情已经发展到身边无时无刻都要有人陪的状况,而李虔要是把李无垠接回家去,父母必然会知道。
他们不会同意他们唯一的“好儿子”可能这辈子都要照顾这样一个他们眼里的“累赘”,如果自己非要照顾,他们会和自己断绝关系。
这么多年的父母子女,李虔自认为还是很了解。
而李虔要上班,要赚钱,也没办法每天陪着李无垠。便只能让他住在这里,让医护人员看着他,待稳定病情后,再做打算。
这一住就是五年。
这五年来李虔忙忙碌碌,努力积蓄着自己的财产,是为了让自己能有底气脱离原来的家庭,和哥哥生活在一起。
他实在很忙碌,忙到都差点忘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看过哥哥的舞蹈视频。
他也没有想过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会是在这间小小的活动室。
李无垠穿着病服跳舞的样子,仿佛让他一下子回到当年,窗外阳光刺眼,绿叶的影子在窗帘上摆动。
他穿着校服躲在自己房间里偷偷看哥哥的视频,还要时不时注意一下父母有没有发现。
屏幕上那人风华正茂的样子,和如今沉淀下来的模样逐渐融合,虽然身体胖了不少,自有的惊艳却一如当年。
“其实这次过来,还想跟你说个好消息。”李虔低着头道。
李无垠抬起脑袋,眼睛都还是红的:“什么事?”
“我问了医护人员,他们说你这一年来状况都很稳定,没有再发作过,”李虔说着,李无垠的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一般地睁大了,“我想,等再观察半个月,如果情况还不错,就给你办出院。”
“啊!啊!!!”李虔话还没说完,李无垠已经兴奋得跳了起来,他喉咙里发出混杂着哽咽的嘶喊,此刻没有什么话比这更能表达他的感情。
他这一嗓子把整个病区的人都吵醒了,护士进来敲了敲门,警告他还没出院呢,再大喊大叫就抓去做电疗。
语气严厉,但声音却藏不住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显然也为他感到高兴。
李无垠的声音跟被掐了脖子似的戛然而止,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半晌还是忍不住发出呜呜呜的笑声,但眼里又落下泪来。
常人可能很难想象,对于一个在精神科住了五年的人而言,出院意味着什么。
是能摸到穿过指尖的风,是能感受到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温度。
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是能够重新拥抱的自由。
在那天的描述中仿佛还那么渺远的美好梦想忽然就变得那么近……近到仿佛触手可及。
李虔站在一边靠着墙,笑着看向李无垠。
他低声自言自语:“……李无垠,你的未来无边无垠。”
也许李无垠出院后能回到曾经最耀眼的顶点,也许不会。
但无论如何,他都将会有一个无垠的未来。
其实李虔在来之前都还有点犹豫,毕竟一旦出院,李无垠要是再发作送进来,会是对他的二次伤害。
但看见李无垠和朋友们笑着庆祝生日,看见他跳舞的样子,又觉得已经是时候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已经是时候重逢了。
……
这天晚上对于李无垠而言注定是不眠夜。
不过,对于其他人也是。
江若即和郁岚两个又没羞没躁地亲起来了,毕竟明天就要分别,两人几乎要黏成连体婴。要不是旁边无时无刻都有人,他俩绝对能原地滚上床单。
赵辞镜和凌尘还在冷战——就连睡觉都要背对着背,赵辞镜是赌气,凌尘则是觉得有点尴尬。
这天晚上病房里三个人一个都没睡着,第二天醒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所有人都顶着一双黑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