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黎抬头看向颜序,短暂失神过后,他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上来看你怎么还没换好衣服。”
他边说边往后了两步,将颜序全身纳入视野,看他一身西装,腰封处坠着极富设计感的刺绣,衬衣下摆熨贴地扎进西裤中,昂贵的面料浮动着难以描述的低调的光泽。
然而这精心装点的一切,又在那张脸的作用下黯然失色。
魏长黎喉结滚动一下,真心实意道:“好看。”
说完,他拽了一下对方的袖口,催道:“下去吧,佟阿姨在等你。”
颜序站在楼梯间的拐角处,目光在魏长黎抿住的唇上轻轻一点,很快,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他往下走了几节楼梯,将近3米的竖窗将窗外阳关下的竹影映在他的身上。
魏长黎手扶着栏杆,视线追逐过去,像远观一幅画。
下一刻,那“画”中的人回过头,目光撞上他的视线,开口说:“要接吻吗?”
闻声,魏长黎愣了两秒。但他还是听话地主动走下去,在比颜序高一个台阶的位置挺住,俯下身贴了贴对方的唇。
颜序微仰着头,勾着魏长黎的下巴加深了这个略显仓促的吻。
“现在能告诉我怎么了吗?”男人的声音与呼吸暧昧地缠在一起,气息温柔。
魏长黎盯着他的眼睛,却没说话。
颜序忽而淡淡扬起一点笑,放轻声音道:“不想说我就猜了……我猜你不想在那天宴会上露面。”
魏长黎瞳孔放大了一点。
颜序:“不想露面就不露了,在家等我好不好?”
魏长黎凑近,哑声吻:“你怎么知道的?”
颜序揉了揉他的头顶:“都写在脸上了,长黎。”
魏长黎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又往上摸到他西装上的袖扣,应该也是某种玉石制品,触感温润而冰凉,让他浮躁的心绪忽然找到一个泄口。
“我不是不想陪你出面,但是现在不合适,”他拽了拽颜序的袖子。
颜序自然知道魏长黎不准备公开露面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为了谁。他的心底很柔软,想被一只傲娇的猫踮着脚尖踩过,但又有些发闷,品味出几分心疼来。他说:“家里之前在市郊林场有一套房子,那边几乎没人打扰,很清静,生日过后我调休凑几天假,我们过去好不好?”
魏长黎细了细眼睛:“林场?”
“嗯,”颜序说,“我提前让人去打扫干净,再检查一下水电,到时候只有我们,谁也找不到。”
魏长黎没说想不想去,只是挑起颜序束在身后的长发,用手轻轻捋过,又放在鼻尖嗅了嗅。
“要接吻吗?”他歪了歪头,补充道,“再来一个。”
颜序微微一笑。
安静的楼梯间内,人影交叠。竖窗外摇曳的竹影投在素色的墙壁上,也投在两人身上,那浑然天成的线条在日光与微风的流动下在布料上起舞,折射出丝线流光溢彩的光泽。
毕竟还有人在等,两人也没腻在一起很久,魏长黎下楼后心里没了负担,也无所谓试几套衣服,为了哄长辈开心,听话得像换装娃娃。
佟宜抓住这次机会,一口气给两人一人添了几件,大半个下午过去,总算把宴会服装以及配饰、鞋子之类的定下来。
设计师这回拿来的款基本都是按照颜序的身量改过的,魏长黎虽然也能试出效果,但多少还是需要拿回去返工,于是两人在基本敲定后,上楼细量尺寸。
在魏长黎上楼的时间里,颜序陪着佟宜坐在沙发上。
原本的小炖汤不知什么时候被撤下去来,母子两人面前只剩了入口清苦的冷萃茶。
此时的佟夫人褪去了刚刚的那份温柔,神情有些严肃。她曾经也是独当一面的领域专家,当没有笑意之时,看上去几乎是不怒自威的。
她开口道:“我听说WBASI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他们挑了一位外籍人士来做宁城分部的负责人?”
颜序:“其实是混血,从小双国籍,虽然是空降,但我在回国浅的那次听审会上听WBASI的高层提起过,所以也提前做过了解,傅维尔,38岁,学历和科研经历都挑不出毛病。”
“但我听说他一落地就以宁科院体量的问题说话,想要截走你手上很多在研的项目。”佟宜轻声道。
“客观来说,WBASI的洲际分部的确远大一个省级的科研院,”颜序把眼睛闭上了,再睁开时依然很平静,“但我手里的项目不会过渡给他。”
“嗯。”佟宜拿起茶杯想喝,但茶水却没有入口,她甚至张口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气,却仍然没有喝下去。
她问:“你是以什么理由拒绝项目移交呢?”
颜序垂下眼睛。
佟宜:“据我所知,你手里目前的项目本来就是从WBASI划出来的,并不是宁科院所有的科研专项,如果WBASI真想收回,你准备用什么理由拒绝呢。”
颜序没再回答。
“自体实验。”
佟宜放下茶杯,瓷质的茶杯与桌面触碰时发出一声脆响。
“长期自体实验,因而根据WBASI科研准则条例,实验具有不可分割性。”
佟宜用最平静的语气将答案摆了出来,但柔和的眉眼已经十分冷了,如果魏长黎现在看见他们的话,会震惊于这对母子连生气都如此肖似。
佟宜转头,目光落在自己孩子的身上无法转移,看见他这段时间清减不少的身形,心疼也跟生气打断骨头连着筋,然而过往几十年的教养让她难以去责备自己孩子,只能抚平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
“你真的好大的胆子。”
这已经是佟宜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但她接下来的话更精准地戳进颜序的心窝里:“如果不是省部的老朋友实在看不下去给我打电话,你是不是还准备一直瞒下去?你瞒我,你是不是也在瞒着长黎?”
“……”
沉默了大概有一分钟,颜序才说:“他不知道。”
颜序的研究方向,是通过轻量的基因编辑结合目前已有的经颅磁刺激技术来降低患者的精神应激反应,比起粗/暴的洗脑或者单纯的抑制心理创伤,这项研究能更温和地缓解患者的神经痛苦,又不至于对一些成/瘾的药物产生依赖。
而在这项研究中,最重要的一个立项是极端创伤修复干预技术,主要针对受过长期或者多维度虐待的人群,譬如战争难民、性贩卖的受害者或者人口拐卖的幸存者。
颜序之前在国外WBASI总部做这个研究,无论是手上的医疗资源还是患者样本都相对充裕,但到宁科院后这个项目因为各种原因停滞过一段时间,但自从他发现魏长黎的记忆开始松动并产生各种严重的应激行为后,他还是排除多方阻力把这个项目做了起来。
而整个实验团队并没有在宁城招募到自愿参与的、且符合极端创伤幸存者的案例,所以这场实验的实验样本只有一个——
就是颜序自己。
事实上,作为同样从当年眠山社幸存的实验样本,颜序最初的问题并不比魏长黎小多少,传统药物以及谈话治疗同样没有任何效果。但当时的小颜序拥有明确的自主意识并拒绝了洗脑的方案,所以只能采用一种还不算成熟的药物进行抑制和舒缓——
十几年前还叫1号舒缓试剂,现在已经开发到23号。
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惊人的,当初颜序只需要每周打四分之一的标准量,而现在已经到每周3针左右才能勉强抑制。
而所谓自体实验,就是通过减缓甚至停止注射舒缓药物,剥开心灵深处最深的痛苦,并以一种极致的理性思维对自我进行审视与研究。
最开始的时候宁科院的知情者都觉得颜序疯了,并且根本不觉得这项研究能持续进行,但他竟然真的做下来了,甚至有一定的阶段性成果。
于是知情者们从“觉得”变成“确信”,他们确信这个人已经疯了。
疯子与天才只有一线。
“别告诉长黎,妈,”颜序坐在沙发上,轻声,“他经不起这种刺激,之前过年的时候经历了那次绑架,他的记忆已经很不稳了。”
佟宜的手捏着袖口,从上至下近乎完美的仪态终于出现了一丝褶皱,她别过头去,看窗外的潇潇竹影。
“那还有谁能管得住你?”在背对着颜序的那一面,佟宜用手指点点眼角。
颜序虽然看不见她具体的动作,但知母莫若子,他知道这是佟宜答应自己的意思。
佟宜沉默着,她无奈于自己数十年的教育与爱并不能扭转那几乎刻在骨血与基因里的创伤,无奈于自己无法真正教会颜序去爱他自己,但她也在庆幸着……庆幸着最起码这个孩子,还有个愿意爱的人。
如果这个项目真的能成功……
那颜序自己心中的执念,会不会也能减轻几分呢?
佟宜思索着,最终将桌面上的那杯清苦的茶饮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