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云晖院的门,顾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终究还是回来了这里。
刘嬷嬷见她回来,连忙扶她进屋取暖,“娘子饿坏了吧?老奴还为您热着饭呢。”
顾云心头涌上一股暖流,放下花灯回头一看,那两位护卫早已退下。
糟了!她突然想起来,今晚上她和王载晞的相处会不会被一一禀告给周其钺?都怪她方才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但她转念又想,之前也不是没有和王载晞在街上说过话,周其钺似乎也没来找茬,反正自己无名无分的,或许,他并不在意这些?
然而,顾云不知道的是,周其钺其实没有那么多时间事无巨细地了解她的生活。
他只不过是偶然瞧见她在布施棚晃悠,又是个嗅觉与触觉十分灵敏的人罢了,这才得知她布施与用药的事情。
之前捅破她的那些“小秘密”,不过是为了唬住她,他其实也不知道再多关于她的事情了。
不过,他这一招也确实有用,至少真的给顾云增添了许多无形的压力,“未知的眼睛”也让她开始自己规训自己。
顾云环视这云晖院,从最初的冷冷清清,到现在已经堆了越来越多她的东西,突然有些感慨,她虽然不喜这里,但的确与这院子的牵绊越来越深了啊。
她想着,视线又落到了莲灯之上,还好,日子还不算特别难捱。
这时,刘嬷嬷已将饭食一一摆出,勾得顾云的肚子发出了咕咕抗议声,她只好暂停脑中的各种想法,先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洗漱完毕,顾云将莲灯放在里屋的桌面上,吹灭了屋内所有的灯,只留着这一盏。
她卧在床上,枕着手静静地望着这朵散发着幽幽光亮的莲花,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周其钺踢门而入的动静不小,刘嬷嬷和春霞也被吵醒了。
二人一边披衣服一边狂奔到正屋,“怎么了怎么了!何人擅闯?”
周其钺见到睡眼惺忪的顾云,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平复了一下呼吸,低声开口,“没事,退下吧。”
听见周其钺的声音,二人连忙行礼。
“不知是周大人,奴婢这便退下!”
一阵脚步声散去后,房门也被她妥帖地关上了。
屋外的春霞与刘嬷嬷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回屋睡去了。
正屋内,顾云懵懵地打了个哈欠,完全不想下床迎接这尊大佛。
她此时恨不得能够倒头继续睡觉,但又不能无视这位爷。
“周大人,出什么事情了吗?”
半夜被吵醒,顾云此刻的声音软糯。
在听到顾云声音的那一刻,周其钺只觉心里的各种阴暗念头瞬间被抚平,仿佛怪物突然收回了触手。
周其钺开口,声音有些哑,“今晚我走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说罢,他状似随意地坐上床边小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顾云被他这么一问,立马清醒了不少。
她心中警铃大作,尽力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用燃尽后的染霞换了这盏莲灯,然后就回府了。”
她这么说也不算撒谎,不过是完全没提王载晞而已。
话毕,顾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其钺的面色。
方才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感到了一股杀气。
不过那股令人胆寒的气息很快又被周其钺收敛起来,他此刻瞧着又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让她完全看不出他到底为何而来。
再开口时,他的呼吸已经平复了下来。
“你很喜欢这盏莲灯吗?睡觉都点着。”
顾云大脑迅速思考,他难道已经知道了一切,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不对,他语气平静,并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
顾云没有感受到危险,便有些糊弄地顺着他的话答道:
“嗯,很喜欢。”
“那便好...”
周其钺完全无法理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有一点庆幸她终究还是没有逃,但又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气短。
他下意识想解释自己并非故意在大街上撇下她,却又觉得她并非什么重要的人,自己不必对她解释什么。
于是开口便是这样干巴巴的对话。
她没有因为自己的离去而扫兴就好...
空气突然陷入了宁静,二人一时都没有开口。
莲灯亮度不高,室内有些昏暗,顾云放松下来之后,困意再度袭来。
她看了眼周其钺在小榻上朦胧的身影,默默祈祷他今晚快些离开。
“好好休息。”
周其钺仿佛听懂了她的心声一般,忽然起身,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顾云看着他的背影,在床上惊大了眼睛。
吱呀一声,屋门又被关闭,室内陷入了长长的寂静。
顾云目送周其钺离开,觉得他今晚上很奇怪。
但她架不住困意来袭,完全没心思细想周其钺的行为,愣了一会便继续睡着了。
走出云晖院,周其钺突然觉得刚才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
可他来不及细想,就迅速往牢里赶去了。
他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亲自审问那个奇怪的人。
朱峰对今晚上的遭遇大呼倒霉。
他被押进阴森恐怖的刑房,眼前是一整排形状各异、血迹斑斑的刑具,心里直呼救命。
虽然干了些年的山匪,可他们只劫财不害命啊,更遑论使这些让人生不如死的玩意儿。
只一眼,那些可怕的刑具便印在了朱峰的脑子里。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象那些刑具是如何使用的,越想越头皮发麻,越害怕越想。
老天爷,他虽然身手灵活,但并不是个硬骨头啊,为什么要让他来遭遇这些!
但秉着不能透露白水寨信息的底线,朱峰在被上刑之前转了转被恐惧侵袭后所剩无几的脑子,连声开口。
“诸位大人,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想着偷人东西。”
“这不想着正旦日出来玩的人多嘛,有钱人家也多,这时偷东西比平时容易多了。”
“可没想到,小人还没得手就被诸位大人发现了,求诸位大人念在我尚未铸成大错的情况下,饶了我吧。”
说罢,朱峰连连拜首。
押送他的军卫们却始终不置一词。
不一会儿,周其钺也出现在了牢里。
宁风将朱峰的话转述后,便立在一旁静候吩咐。
周其钺解开身上的黑色大氅放在一边,状似随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他肃着一张脸信步走进刑房,整个人散发出强大的气场。
朱峰明显地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方才他还敢胡诌,此刻竟完全不敢开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你方才说自己是偷窃未遂?”
“是...是的。”
周其钺拿起鞭子,挑起了他的脸,“你家住何处?”
朱峰大脑转得飞快,“我从邾城来,今日才到平城。这不,身上盘缠不够了,想办法弄点嘛。”
周其钺退开,忽然拿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下去,刑房里顿时惨叫连连。
这个鞭子并非普通样式,做了倒刺,还浸泡过盐水,一鞭子下去足以让人皮开肉绽,就算是意志坚定的人也受不了这般折磨。
周其钺走近,语气不变地继续问道,“路途不近啊,你的包袱呢?”
仿佛刚才抽人的不是他。
朱峰从疼痛中回过神,只是一鞭子就让他冷汗涔涔。
他咬着牙,努力控制面上的表情,尽量从容地回答。
“嗐,糙男人一个,没准备那么多行李。”
周其钺听着,当真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在他的手心处停留了一会后,他轻声说道,“嗯,倒也说得过去。”
说罢,周其钺转身走出刑房来到内室,宁风紧随其后。
身后仍传来朱峰的嚎叫声,“啊!没问题的话赶紧把我放了呀!”
宁风猜测周其钺已经有了决断,上前问道,“周大人,您怎么看?”
周其钺看他一眼。
“此人必定有异。若真如他所说,为何见了我不喊冤反倒一言不发,我问一句他才答一句,恐怕是怕在我面前露了马脚。”
宁风恍然,刚才确实感觉这人在周其钺面前有些气短。
“暂时别放人,仔细搜他身。此人体格健壮,右手有很厚的刀茧,受了一鞭之后还能很快回神,绝不是如他所说的普通人。”
“他有些小聪明,但不知说多错多,与他周旋着,不管他是敌军细作还是别的什么人,尽快确定身份。”
“是!”
吩咐完毕,周其钺披上大氅快步离开了。
走在空濛的院子里,周其钺忽然有些恍惚,他隐隐感觉离当年的真相越来越近了,一边快要松一口气,但又有一些没来由的慌乱。
他们周家虽受并州边境互市之利,家财颇丰,却从未得罪过任何军阀势力。
那只军队、那个下令的人、那个模糊的仇人,究竟是为何要对他们下毒手呢?
周其钺闭了闭眼睛。
他最终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吗?
等到大仇得报的那天,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一点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永远无法接受至亲不明不白地去死!
周其钺抬头看月亮,微微叹了一口气。
衣袍掠过,人影浮动,窸窣的脚步声之后,世界又归于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