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棠揣摩他们何以如此时,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屋子里飘出来,纪棠的鼻子便是它们旅途唯一终点。
她快被这香味溺死了。
屋舍不再一片漆黑,相反,里面灯火通明,比外面亮了数倍。窗户纸上投出两个人影,看身形发饰,是两个女子。
这故事真是越发有趣,纪棠快速上了台阶,便要推门,这个念头才起,下一刻,就飘飘然到穿门而入,不偏不倚站在两个女子面前。
右首侧,云鬓花颜者便是先前见过的紫商王后,另一位腰腹鼓起,一看便是个快要临盆的妇人,侧对纪棠坐在床沿边。
任由纪棠变动位置,都无法见其真容。
百般变幻皆生于心,纪棠看到的一切,全和孔雀王族有关系,上官柳便是不在此处,显然他也才走不久,因为此处正是他幻梦的残留。
随着主人离开,这处幻境正慢慢坍塌,于是宫殿只有个草草样子,其中布局,因为纪棠进入,变成了她熟悉的样子。紫商王后、上官淮柔等人,纪棠见过几面,她的出现延缓了她们消失的时间,至于那个不能被看清的女子,兴许纪棠从未见过她,无法填补其五官面容。
床上铺满长长短短的衣物鞋袜,清一色小孩子穿的。烛火投下晕黄光影,屋内的其他事物全朦胧虚幻,只有这衣物与紫商王后头上的珠钗依旧精致华美。
“这件呢?”紫商王后指了粉色的一件。
女子将它拿起,看了一眼,笑道:“这是小柔周岁生辰时,我为她缝制那一件。当时没在意时候,一直以为还早,松松懒懒地,只在每日日头最好时绣上几针,眼瞅着再过几日就是了,我才真着急起来。你瞧,这里的针线都绣歪了。”
紫商王后也笑道:“还说呢,只惦记那小丫头,小柳的衣裳连个影儿也没瞧见,后来不知你从哪里找来一对镯子,把他糊弄了去。”
“小柳是个男孩儿,处处和小柔一样,可娇养过头了。”
紫商王后抚摸着女子的肚子,笑盈盈道:“你生出了男孩,我看你惯不惯他。”
“我倒希望是个女孩,知冷知热,像小柔一样贴心才好。”女子收起那件粉色小衣,轻轻抱在胸前,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
“不知是谁,天天和我说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孩子,别处处偏向小柔,到头来自己还没做到。”
“哥哥多让着点妹妹是应该的。”
紫商王后笑道:“在小柳面前你绝不会这样说,难怪他们爱磨缠你,从你嘴里说出的话,比人家唱出的歌还好听。不过前句话要让小柔丫头听见,她可要伤心了。”
“怎么?”
“我今天问小柔,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你猜她怎么说?”
“她个小孩子,弟弟妹妹对她而言,有什么分别?”
“这可不一样,她巴不得你生个男孩,最好还要再淘气一些,他越淘气,你就越喜欢她。”
女子哈哈一笑,摇头道:“这个小鬼头。”正要继续,眼睛突然看见放在紫商王后前面的石榴红裙,不由“咦”了一声,伸手勾了过来,打眼一瞧,奇怪道:“怎么还留着它?”
裙身沾满了黄绿色污垢,紫商王后一看,笑脸立即转冷,语气也不见先前的柔和,厉声道:“当然要留着,就是留着给他看,醉成那副鬼样子,不就地滚到女人堆里睡觉,竟去拉扯小柳和小柔。他喝了醉倒下去,压在两个孩子身上,偏那边摆了张桌子,小柔额头被桌角划出一道口子,吃了好久药,疤才消退。”
女子长长叹息道:“那次委实过了。”
紫商王后冷哼一声,“好在小柔没破相,要了破相,我非把给他灌酒的那群莺莺燕燕全轰出百淬宫!”
“他从前……并不这样。”
“阿姐,何时了?你还为他说话!这一年来,且不说他如何冷淡待我,便是族中事物,也尽数怠慢,丢给了迁凌。迁凌遇到棘手事情,找他拿主意时,他哪一次不是醉得和个死人一样。最后只能由我……”
迁凌?
不是几百年前,孔雀王族意欲谋反的逆贼吗?
这个名字一出现,纪棠能立即想起他的来历,青越可谓功不可没。他父亲早年游走四方,了解不少奇闻轶事,夜里常常当作睡前故事说与他听。次日,青越便趁午后阴凉时光,再摇头晃脑地讲给小雪和纪棠。
这些故事里,青越最喜欢的莫过于和凛夜战神有关的。绿豆糕和红豆糕中,战神大人喜欢前者,甜米粥和咸米粥中,偏好后者。这点子微末小事,纪棠都听他提起过。更不要说常年跟在战神手下几员大将的种种经历。
至于迁凌,他是孔雀王族的大将军,不受凛夜战神统领。无涯口黑水象那一战,却是合了他的军马,最终才获得大捷。因为和战神并肩作战过,青越对此人便知晓一二。
这也是个人物,凡人登仙,靠着两只手,官拜一等将军。战功赫赫,赏赐自然少不了,可他不要妙药仙丹、灵物法器,只让君主将他赐给他的宝物换成各族流通的货币。
不少人笑他做凡人时是个穷鬼,当神仙后还是眼界浅,眼珠子只看得见黄白之物,分不清什么东西真值钱。
迁凌麻布粗衣,住在一个窄小的瓦屋里,不经人指点,头一次见他的人,多不敢相信这是孔雀王族的大将军,没有人知道,他明明那么有钱了,怎么搞得像个乞丐。
于是,又有人说,他是一个赌鬼,而且是一个手气极差的赌鬼,金银珠宝流水一般进入他的口袋,几个通宵,就被输得一文不剩。
天界与魔界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凛夜战神身死魂灭,迁凌背上多了几处疤,由于他身上的疤本就很多,新伤旧伤混在一起,谁也不觉得有什么,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论功行赏时,他又是头等功勋,这一次,分到的钱财比以往少一点,不是老天君吝啬,而是他要求换些碧露果。
他成亲了,他的妻子喜欢碧露果。
这些都是往事,自他因谋反被杀后,人们津津乐道最多的还是他如何被剔骨刨心,枭首示众。
青越绘声绘色地告诉纪棠,迁凌的头颅在菜市口悬了七天七夜,时值酷暑,蝇虫在他残破不堪的身体上聚成黑压压一片,凝固的血也是黑的,背上的伤疤被黑色遮住,黑,还是黑,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蝇虫,全身上下,只有一点不同,便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一直大大睁着,凝视着远方,红得像燃烧的炭火,又如炭火上的火星子,因为他身体蜷缩乌黑,丢在煤堆里面,也发现不了。
紫商王后呼边上女子“阿姐”,她只有一个姐姐,自然那便是迁凌的夫人盈蕊。
纪棠知道她,并非她是很有名的传奇女子,诚然,她的丈夫常常让人挂着嘴边,可她并不好笑,又有个当了王后的妹妹,孔雀王族的人不会也不敢说她,天界其他人更鲜少谈起她。
青越口中提到的,只有迁凌和纪棠一样,曾是个凡人,故而比起那些天生仙胎的英雄,纪棠更喜欢这位。他死的消息传到守神山是一年之后的事,纪棠唏嘘之余,格外多问了青越几句。
青越只知道他死得极惨,如今尸身已化为鱼食,其余一概不知。
乔芸芸见她在乎,问了青越父亲,一天夜里,躺着竹床上昏昏欲睡的纪棠,这才知道,迁凌死后,他夫人去了百淬宫,他儿子下落不明。
与紫商王后的姊妹关系,让盈蕊夫人免于一场灾难。几年后,这个正当风华的女人无病而终。
百淬宫为盈蕊夫人办了白事。她是王后的姐姐,纵然丈夫意图谋反,因为没有成功,所有她还算无辜。
丧事办的很大,是孔雀王族近千年来最隆重的一场。
地上积起的纸钱已有一寸厚,空中还纷纷扬扬飘洒着,好像飞扬的白蝴蝶。
迁凌死于反叛,他死了,无一人祭拜。他夫人去时,很多不相干的人家却设起灵桌,供奉盈蕊夫人牌位。自此,香烛不断。
纪棠感慨后事,对紫商王后与盈蕊夫人之间的对话,浅浅听了一遭。大抵便是,盈蕊夫人害喜厉害,没有心力为未出世的孩儿准备新衣,紫商王后便拿出上官柳和上官淮柔的小衣送她。
她们都不觉得此举有何不妥,一个大方赠送,一个欣然接受,很高兴地挑挑拣拣,时而指着一件衣服,笑着说起两个孩子的趣事。
不知怎的,话题扯到男人身上。紫商王后夸赞迁凌对盈蕊如何如何体贴,自家那位如何如何差劲。最终动了气,言辞愈发激烈犀利。
盈蕊夫人伸出手想要安慰妹妹,不知不觉间,她们间被太多衣服隔开,只能一手扶腰,一边缓缓站起,小步慢移,往她身边走去。
没等她开口,床底下倒先传来一阵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