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商王后弯腰朝里一看,便见一个女孩躲在床底下,泪汪汪地看着她。
“小柔,在这里面干什么?快出来。”
上官淮柔从底下钻出来,紫商王后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掸去她身上灰尘。
盈蕊夫人揉了揉她嫩生生的小脸,苦笑道:“又调皮了,躲在下面,是想吓我和你母后吗?”
上官淮柔没有接她的话,一双溢满泪花的眼睛只顾盯住紫商王后,断断续续说道:“母后,你别……别骂……”
这一句哽咽不全的话,正打在紫商王后伤心处,她的唇紧贴上官淮柔的发,一面安慰她,一面眼珠向上看,仿佛房梁上有什么有东西。
泪,还是滴落下来,即将落在上官淮柔发上时,紫商王后迅疾地伸出一只手去,抚摸着上官淮柔的头发。砸在她手背的泪珠,散落成几点小小的水珠。
纪棠转身时,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低声啜泣,她想,哭着的一定是盈蕊夫人。紫商王后的泪,背着人才肯流下来。
推门而出,外面又换了一副天地。
宫廷院落被桃花取代,面前是一片桃花林。旭日暖阳,鸟鸣声声。天上哪里还有血月的踪影?
纪棠觉得奇怪,心中却感到平和而又温暖,连方才的伤感也消散桃花清芬之中,正要出去一探究竟时,手腕突然一紧。
有什么东西试图把她往回牵引。
那疼痛不能忍受,若不回去,兴许手掌和手臂便要就此分家。更何况,疼的还是带着引绳的右手。
纪棠收回迈出的脚步,转身往回退,只是一眼,脚步却顿住。
外面从黑夜变为白天,里面也在一瞬之间发生了变化。烛火辉煌的屋子,登时成了一个雪洞,原本的三个人,变成了一个。
而正中还摆着一具冰雕棺材。
幻梦浮生异象频生,又陡然出现此物,莫非是一个预兆?
纪棠并非胆小之人,此时身上却也起了层冷汗。
棺材板上横了一截手臂,女人的手臂。一紫色女子枕在上面,趴伏在冰棺一侧。
透可见肤的纱衣,头发未束,青丝垂着脚踝,她连鞋子也未穿,一只脚落在紫裙外,颜色之白,连边上的雪都比不上。
若不是那凝了一重冰雪的眼睫,随着呼吸浅浅颤动,纪棠真以为这是个死人。
是紫商王后?
还是失夫失子的盈蕊夫人?
女子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如瀑青丝间,只见额头上的扇面花钿艳丽绝伦。
纪棠着实没认出这是何人。
腕上的牵引之感更重,似是把纪棠往那女子身边带。她才走近了一步,心立刻突突跳起,感觉到不妙,反而倒退了三步,和里面的人隔得更远。
纪棠皱着眉,观察这个冰雪洞天,最终,目光定在那棺材之上。
冰棺不是很清透,隐约间,可模糊看见里面躺着一个人,红衣白裙,小小的身量。
叮咚声响,不再是风搅动铃铛,而是化成冰雪化成的水滴溅于地面。
她打了个喷嚏,双手环胸,揉搓起胳膊来,再是卖力,彻骨寒冷不见仍不见丝毫缓解。
牙齿的打颤声中,虚幻与现实的界线逐渐模糊。
纪棠冷得直跺脚时,胸口被什么东西砸到,猛然一痛,忙低头看去。便见白亮亮的雪地里,一个小小的东西滚动着。
一个桃子,边上还有……一双青色的鞋子?
寒意穿透肌肤,纪棠忘记身上闷痛,只觉得骨头连带上血一并冷了。
青色的裙角,青色的束腰,青色的剑柄,还好脸蛋倒不是青色。
看着那细眉长目,纪棠无声一笑,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悲伤。
乔芸芸怀里抱着一堆桃子,手里拿着一个,边吃边笑着望向纪棠,清澈目光中带着些许狡黠,一如往昔。
只这一眼,纪棠的脚步已不由朝她走去。
门槛、台阶,不见踪迹,只有她和她背后粉霞一般的桃林。
残存的一丝清醒念头告诉纪棠那不过是个幻影,更多的念头却推着她往前去。
瑶欢、汀姚、明梧……也许才是她做的一个梦,现在她要醒了。
乔芸芸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半步,她对纪棠伸出手,手上还有一个吃了一半、露出核的桃子。
纪棠也将手伸了过去,便在这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阻隔在二人之间,这不仅是一道屏障,更是一把利刃,在光与绿衣少女相接触的一瞬,亭亭玉立的人,即刻化为一道青烟,
纪棠奋力去捉,什么都没留住,只手指骨结攥得咔咔直响,手心很痛。
袅袅烟雾中,那个剩下一半的桃子,滚到一堆雪里,不多时,也升起一滩烟雾。
随着少女的消失,金光渐渐黯淡下去,缓缓飞到纪棠面前,在她胸前停下。
纪棠失神半晌,才摊开手心,它乖巧地落下去,停在纪棠手里,温顺得像一只才出生的小猫。
她被这个比方逗笑,七星铃和猫没有半分相似地方。
“方才那个女孩可是毓襄仙子?”
灼灼桃花中,走出一个公子,衣袂翩翩,白衣似雪。
手心里七星铃还散发着温热,纪棠知道,他就是上官柳,真的上官柳,而不是和乔芸芸一样是个引人堕入险境的诱饵。
“谁再说纪棠仙君与毓襄仙子貌合神离,在下可不敢相信了。能诱你堕入幻境深处,必是至交中的至交。”上官柳慢慢摇着手中的十二骨扇,姿态悠然。
这家伙真是一如既往讨人厌,纪棠咬牙,想了想,反唇讥讽道:“我与她的事都是小事,天下之人何其多,谁人的至交好友只有一位?便是全都反目成仇,再去找,未必找不到。但母亲只有一个,关系到了交恶的地步,想缓和可不容易……”
上官柳手一顿,走到纪棠面前,凉凉看着她,嘴角却绽出笑来。
纪棠惊疑间,不觉住了嘴。
“仙君记得这是何处?”他问。
自然是幻梦浮生中,正是因为是在这里,上官柳气急了,一刀捅死她也没人知道。
她同情迁凌,迁凌死了,还有夫人儿子流泪心伤,她死了,谁会在意。明梧吗?不,他喜欢的是孙芳慧,她对他而言,不过如衣上污垢。乔芸芸吗?上官柳讨厌是讨厌,看人倒是挺准,她们间早不复以往。
纪棠一笑,道:“你怎么来了?”
话题转折的生硬不生硬,她早无心顾忌。
上官柳也不在乎,淡淡道:“你的宝贝认主,它来找的你。”
手上的七星铃发出一声脆响,回应纪棠投来的目光。
纪棠无声地笑了笑,手指拂去铃上的一丝灰尘。
“倒是你,为何跑到这里来?”
“你把我的心肝宝贝弄坏。”纪棠扫了上官柳一圈,见他身上没能放东西的地方,索性将七星铃收到自己袖中。
“我没想到你会来。”上官柳笑道,眼神玩味地看向纪棠手腕。
毫无疑问,他看的是右手腕。
纪棠抖开断裂的引绳,一撇嘴,冷冷道:“我也没想过自己会来。”
的确,她后悔了,在看到守在黑石迷宫前的千符伞时,就该往回退。上官柳借来木曦灵君法器,又搞来迷药,迷晕了三头妖蛇,足可见做了万全准备,对开天斧势在必得。如此,怎可能折在幻梦浮生?
而她问两百里外一个地仙借了条引绳,就单枪匹马来闯两界三生境,不知是勇呢,还是莽撞。不过无论哪种,都挺可笑的。
上官柳环顾了四周,收扇,扇柄一挑,落在纪棠肩头的桃花花瓣随即落下。
“知道幻梦浮生可怕在何处吗?”他问得忽然,纪棠反应过来时,他已回答道:“来此者,必有所求。这些幻境都是一个人埋藏最深的东西,表里如一之人太少,要名气要脸面的人,怕别人勘破他的秘密,不敢结伴而来。其实他们大可不必担心,一人来,幻梦浮生收一人,百人来,幻梦浮生收百人。它胃口大得很。”
纪棠道:“你什么意思?”
上官柳笑道:“死去的亲人可以相见,落魄书生能端坐高堂,可怜的乞丐,在这里或许就成了皇家贵胄。”
纪棠道:“它会幻化出一个人想要的一切?”
“不错。”上官柳点头,“想要的都得到了,谁会再前行呢?”
纪棠叹道:“不愧是最后一关,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上官柳摇扇而笑:“境生由心,所以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他目光幽深的看着纪棠,眸子里逸出微末笑意:“如此美景,以仙君性情,怎么没有几个俊俏少年作伴?”
“谁说没有?”
“哦?”
“眼前不正有一位?”纪棠伸手,手臂一下搭在上官柳肩头。
上官柳没躲闪,也不谦虚:“好,便有一位,不过毓襄仙子为何也会出现,她可是个姑娘。”顿了一顿,笑道:“还是个小姑娘。”
纪棠脸色微沉,几次三番想拿上官淮柔刺他,终忍了下来,转而道:“你说过,这里有一个人所有往事,此话当真?”
“自己刚经历一遍,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和我一样清楚。”
纪棠收回手,要指冰棺给他看,而身后只有桃花林。
纪棠蹙眉,走了几步,费解道:“那冰棺呢?”
上官柳道:“什么冰棺?”
纪棠转身,质问道:“你知道的!”
他只一笑。
纪棠冷笑道:“是你靠着念力把它藏了起来,对不对?”
上官柳还是笑盈盈的模样,漫不经心道:“你真想知道?”
纪棠狐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秘密怎能轻易告诉别人,”上官柳稍作停顿,眼睛纪棠来了兴趣,才慢条斯理继续说道,“除非我们交换。”
“交换?”纪棠一愣,“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自然是你和毓襄仙子的事。”
“你对她很感兴趣?”
“非也,”上官柳瞬也不瞬盯着纪棠,“我是对你很感兴趣。”
纪棠苦笑一声,沉声道:“很快我的事天界所有人都会知道的,你是天界的人,你也会知道,不用急。”
“看样子,对你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冰棺之人的身份,你肯告诉我吗?”
上官柳默然。
“那件事揭开之于我,或许正像这件事揭开之于你。”
上官柳笑,一派轻松道:“这次也许你错了,我的秘密可以告诉你,只要你想知道。”
“我想,”纪棠挑眉,“你现在就告诉我。”
“好。”
上官柳的回答,比幻梦浮生中巨大的变化还让纪棠吃惊,她分明瞧见他眼底未有隐匿去一丝慌张,那绝对不是她可以知晓的秘密,但下一刻令人吃惊的事出现了,上官柳清雅的水墨扇面上忽然绽出一朵血红的花,纪棠抬头,若不是血珠还凝在他的嘴角,她几乎不能相信,血是由这个面色平静如常的男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