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得雨很大,天明时虽然止住,草尖上还是挂着一颗颗硕大的水珠,纪棠在渔网里指了指两条鱼:“它们如何?”
边上的小雪身体一顿,显然是让纪棠突然的话吓到,匆匆扫了几眼,笑道:“很好,就它们吧。”
纪棠点点头,捞起渔网,开始抓鱼,鱼刚落网不久,还很活泼有劲儿,一连脱手几次,才将它们抓到草地上。上岸的鱼,来回几个翻身,溅起的泥水弄得纪棠衣裳脸颊都是。
杀鱼、洗鱼、下锅、添柴火……每一步,纪棠都做得稳当妥帖,动作干净利落。
半个时辰后,火慢慢熄灭,一股香味飘了出来。
纪棠盛了一碗,递给小雪。
小雪对她微微一笑,轻吹几下,调羹放到嘴边,抿了一口,道:“味道真好,芸芸吃了,也会说真真鲜掉眉毛。”
“你真觉得好,就多吃两碗。”纪棠边说,边握着勺柄,往自己碗里面盛了一碗滚烫的鱼汤,待稍凉了些,一口喝了。
鱼汤鲜甜,咸淡适中,味道的确很好。
小雪一碗吃完,走到纪棠边,去拿勺子,打算再盛一点时,手腕却被人握住。
纪棠看着她,慢慢说道:“这些留给芸芸。”
锅里还有大半,便算上纪棠,乔芸芸和她也是吃不完的。
“你们何时胃口这么大了?”小雪笑问着她,说着话,碗里已多了半碗鱼汤。
纪棠淡淡道:“我们吃不完倒了是浪费,总比你不想吃了,却还勉强自己吃,浪费了不说,自己还不高兴。”
小雪埋头喝汤,没有回话。
她已不需要再说什么,边上的好友已经看透了她的心。
从竹筐里捞出一个竹荪,青越将其上下翻看了遍,想到纪棠只是个没有法术的凡人,不怕她以假乱真,当即把手里的东西丢回了框子里。转身确认她的话:“你真要用三筐来换一颗琼浆果?”
纪棠最后留恋了一眼,边掸了掸衣上尘土,边正视青越怀疑的目光,郑重点头道:“对,三筐换一个。”
竹荪味道香甜鲜美,青越最喜欢吃,奈何采摘不仅费时费力,还有耗费一番运气,去晚了一会儿,采下来也是无用。
框子里竹荪雪白的裙边还沾着水滴,好像坠上的宝石珠子。对着它们,纪棠满意一笑,以为青越一定会同意,然而对面久久没有说话,又站了一会儿,竟然背转过身,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从古树上垂下来的粗壮藤蔓。
纪棠急急走上前去,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不愿意换吗?”
青越静静看着她。
面前忽浮现小雪无精打采的神奇,纪棠强压住心中浮现的不好预感,故作镇定道:“若觉得不值,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你看,再加上两筐如何?”她伸出五根指头,“五筐换一个!”
间青越还不松开的样子,纪棠咬咬压,横下心,道:“八筐竹荪换你半个琼浆果!怎样?”
青越蓦然冷笑,“区区个野桃子,不值得你给的竹荪!”言罢,格开纪棠,拽住藤蔓,借来了一番力,三两下的功夫,身影便消失在茂密的枝叶间。
阳光通过树叶间隙射将下来,照的纪棠有些晕。她挽起竹筐,青色的鞋子踩在落下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天不算黑,薄薄的夕阳锦缎般铺在远山,温暖而柔和。小竹楼里早早点上灯笼,飘出阵阵香气。
大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各色的萝卜块儿、脆嫩的新笋、劲道的笋干、肥美的鲜鱼。
火候到时候了,纪棠麻利地将一旁切好的竹荪倒进锅里,又加上一勺盐。而后,又往锅洞里添了几根枯枝,便安定地坐在一边的凳子上,静静等着汤再次滚起来。
火烧很旺,将她的脸烤像熟了果子一样红,时不时爆出一个火星,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响亮。
嗅着各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香气,纪棠掰着手指,细数伙伴的口味。芸芸无可无不可,没有什么忌口,也不特别喜欢什么。小雪钟爱萝卜,如今这锅汤里面,红萝卜、白萝卜、绿萝卜样样俱全,她见了一定开心。至于青越,他有时恨得人牙根痒痒,但多数时候,也是个不错的人,这屋子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大半是从他那里得来。虽然他先前给了她大大的难堪,不过也算不得什么。说不定,他吃高兴了,还能分出些许琼浆果来。
想到此处,纪棠长叹一声,说到底还是她不好,让那只肥鸟炫耀一会儿又能怎样呢?偏偏她沉不住气,非要嘴贫,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纪棠单手指腮,眼瞳里跳动着红色的火苗,心中想倒的确实青越手里的青果儿。
那看上去脱了毛的野桃子,谁能想到,才让青越咬破了一点皮,一股清爽甘冽的异香立即飘了出来,勾得小雪连鲜美的蘑菇鱼汤也看不上了。
纪棠长叹一声后,竹门砰的一声,让人从外面撞开,把她接下来的叹息堵在了喉咙里。
小雪两条长辫,散开一条,头发与衣衫一般凌乱,只听她气喘吁吁道:“快、快去,看看芸芸!”
纪棠急忙起身,快步来到衣衫与发丝一般凌乱的少女身边,问道:“出了什么事?”
案台上,放着半碗凉水,小雪只看了一眼,也不问纪棠这是干什么的水,咕嘟嘟直往嘴里面灌。
纪棠看她浑身汗津津的模样,心中着急,可也不敢催她。
小雪喝了水,又喘了会儿气,才和纪棠说发生了何时。
纪棠从她前言不搭后语中,理出事情眉目。大为不解,问道:“徽息神女也不是第一次罚她,这会儿她怎么没有给自己求情。除了修炼,神女对她一项很纵容的。”
“我也不知道,”小雪摇头,“我有点害怕神女,一见她来,我就躲到了边上的草丛里面。”
“那草丛又距离她们有些远?”纪棠无奈道。
“不错,一开始她们还和声细语地说话,后来不知道那句话出了错,神女突然转身走了,然后就看见芸芸扑通跪在地上,我再草丛里待了一会儿,见神女不会折返回来,才冒出头,走到芸芸身边。芸芸跪着笔直,也不看我,就说让我回去。”
“然后你就回来了?”
小雪道:“我在她身边又待了一会儿,说了许多话,她后来面色的确好了一些,可是还是不肯和我走。你快去看看她吧,天快要黑了,百花崖上的风吹得人身上痛,我们一起再去劝劝她好了。神女最疼她了,一定舍不得她在上头吹一夜冷风,只是拉不下脸皮让她起来。”
纪棠笑了笑,眼看锅里的汤又沸了一边,拿火钳拨灭火种,特意往瓷碗里多盛了点萝卜,递到小雪手里,道:“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接下去,你要干的就是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好了。”
小雪放下手里的汤,一脸认真对纪棠道:“不,棠儿,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你们不在,我如何能安心坐在这里?”
纪棠笑着将她按到自己原本坐的凳子上,“百花崖,我去了多次,你有什么不放心,芸芸是怎样的人,需要我们担心?倒是你,我一会儿,可是要跑得很快很快的,你跟着,我还要顾忌的你的脚步,反而不能早点把事情办完。”
小雪想了一想,果然觉得她说的话在理,自己劝不下乔芸芸,跟着去,也没有多少用处。不如让她尽快赶去,试上一番,二人说不准也能快些回来。于是点点头,说了几句让纪棠路上小心的话。
纪棠仔细听完,而后道:“若是我们一个两个时辰内没有回来,你就不要等了,回去好好睡觉。”
小雪凄然道:“你们真会一夜不归吗?”
纪棠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乔芸芸的性子她很了解,向来是说一不二,要做的事,十头驴也拉不回来。若安慰小雪她们会回来,无疑有骗人的嫌疑,只能勉强笑道:“谁知道呢,也可能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她从屋子里找来一件厚棉衣,提了灯笼,就踏上蜿蜒的小路,往百花崖上赶去。
落日只剩下一个红红的一点,百鸟归巢,天地间一片祥和安谧。纪棠跑得累了,不由放慢脚步,风吹在身上凉幽幽的,很是舒服。她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芸芸和神女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不仅是她来之后,在她到守神山前,和乔芸芸从小相识的小雪也说,此前从未见神女这样惩罚过她。便是她在修炼一事上,稍稍懈怠,神女发怒,只要她温言说上几句好话,便能轻而易举抚平神女的怒火。她一直是个很会说话的人,神女也一项也很爱听她的话。这次便是她错了,看在受伤的份儿上,也该过后再说她才是。
纪棠心中思绪纷扰,跑跑停停,倒不觉疲累,灯笼里的光越发亮了起来,在天色即将彻底黑透之前,她终于看见巨石之上,那个孤单瘦弱的身影。
纪棠几步跑了过去,青衣少女一定是早早看见她来了,脸上早早露出了一个笑容。
见到她无事,纪棠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放下灯笼,两手扯住棉衣衣领,凌空一抖,将衣服舒展开始,随即披到乔芸芸身上。
“摘桃子,怎么不叫上我一起来?”
烛火下,青衣少女脸上的笑也温暖起来,道:“叫上来你,怎么能让你高兴高兴。”
“让我高兴?”
这倒让纪棠不明白了,听小雪说,乔芸芸因为摘桃子,头一回还好,但是第二次回事,一来藤蔓湿滑,二来脚下没有踩稳,身体往下滑了半丈远,手臂让吐出来的利石化出一道口子。一道口子,涂点药粉,修养几天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偏偏让路过的徽息神女看见,这才添出着许多风波来,怎么现在摘桃子,是为了让她高兴的事情?更何况,这个时候,哪里又有桃子吃呢?
见纪棠面露不解,乔芸芸竟不肯往下说,纪棠哄了许久,她才说道:“小雪说,你很喜欢野桃子。”
“我喜欢野桃子?”纪棠重复她的话,不由笑出了声,心中想她真是忙糊涂了。
乔芸芸大概也觉得此事荒唐,偏过头去,待那边笑声停止,才慢慢说道:“我想你也不喜欢,但小雪从不说假话。她说,你昨日,背着一大箩筐东西去交换青越的野桃子。一压再压,青越都不肯松口。”
“你就为此来摘桃子?”
乔芸芸道:“你何须去求他呢?不过是野桃子而已,和我说一声,我便能为你取回来,还不要你一针一线。”
纪棠笑道:“如果你能不跪在这里,我情愿你要一针一线。”
乔芸芸低下脸,更是不发一言。
纪棠叹了口气,转而问道:“神女要你在这里待多久?”
乔芸芸不说话,纪棠本也没指望能听见她的回答,直接了当坐在她身边,将棉衣扯出衣角,挂在自己身上。
今夜无月,漫天繁星。高崖之上风声呼呼作响,吹过树枝乱颤。
纪棠与乔芸芸依偎在一起,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她想到乔芸芸是为了她才去采果子,她对野桃子自然没有兴趣,琼浆果身有奇香,这世上有太多东西,她没有尝过见过,难道便因为如此,要将它们都尝试一遍吗?她想,小雪对琼浆果的痴迷,也如她一样,是一时兴起,然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叫她大不忍心,是以去同青越换一个来,没想到,那小丫头,竟以为是她喜欢。
算来她这些年,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少时在守神山上,偏偏当时不觉得,还一直期待可以像青越的父亲一样,出门在外,游历四方,忽然回首,才发觉最好的一切,她年少之时,早已拥有。
能生出这番慨叹,她大抵是真的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