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工作生活的平安,那时因为情感问题已经略有抑郁症状。
他常在凌晨三点惊醒,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幻化成孝洁流泪的眼睛。剃须刀在洗手台积了锈,冰箱里的速食便当堆成小山,每撕开塑料膜时窸窣的响动都像在嘲笑他的潦草。通勤路上地铁玻璃映出的人影日渐佝偻,领带歪斜如断翅的灰鸽,公文包侧袋塞着未拆封的抗焦虑药,锡纸药板在拥挤车厢里被体温焐得发烫。最可怕的是对痛觉的麻木——上周切菜时划破食指,他竟盯着渗血的伤口笑出了声,仿佛这具躯壳不过是暂时寄存灵魂的廉价旅馆。
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强的人不是不会有情绪挫折,但他们能短时间将情绪切换,就像软木塞能有不沉到水底的能力。但对其时的平安来讲,自己就是一个溺水的人,妄图抓到一切可抓的东西,以图不让自己坠入深渊。
那时周末的晚餐,平安也常常独自到小区门口的「荒岛」咖啡吧点一个套餐解决单身伙食的需求。
那个小小咖啡吧,每次一推开,那嵌着彩色玻璃柚木门的风铃撞击声就会惊起吧台上一只虎斑猫。店内墙壁糊着泛黄的英文报纸,某篇1968年的讣告正对着平安常坐的卡座。老式留声机在播《Pour que tu m"aimes encore》,唱针偶尔卡带,celine dion的女声便像被掐住脖颈的夜莺。藤编吊灯投下蛛网般的光影,照在粗陶杯沿未洗净的咖啡渍上,像一圈干涸的血痕。最里侧的砖墙凿出壁龛,供着一尊断臂的石膏维纳斯,掌心里躺着客人留下的烟蒂和过期电影票。
店里的老板娘是个三十岁左右少妇状的女子,看起来也是个颇有些故事的人。偶尔,平安喜欢在咖啡吧的角落打量她。
她总裹着墨绿色真丝睡袍式长裙,锁骨处纹着一串哥特体字母,像是谁的名字被岁月磨去了棱角。栗色大波浪卷发垂在腰间,发梢染着廉价香水的甜腻,可眉眼间的倦意又像从民国月份牌里走出的女子——那种经历过夜上海百乐门鎏金岁月,最终选择在巷弄深处开间小酒馆的落难名媛。有熟客说她抽屉里锁着把勃朗宁手□□型,平安更愿意相信那是某个军官情人留下的信物。偶尔瞥见她倚着吧台翻《包法利夫人》,指甲油剥落的指尖在“她想要死去,又想要巴黎”那句下划出深深的折痕。觉得她也应该属于红尘滚滚,千回百转,荡气回肠江湖侠女那类,是不走回头路的夜店小姐?还是忍耐寂寞偶尔欢愉的小三?或许,兼而有之吧。
当时的平安觉得在看待人和事方面,自己的内心已逐渐变得暗黑邪恶了。
靠沙发上依窗而坐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咖啡吧里和着舒缓的法式小调,那时的他时常和ELLEN在MSN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不断让平安黑暗的内心绽放华丽的烟花感。蓝光屏幕在深夜像一扇连通异世界的窗。ELLEN的对话框弹出时,总伴随着系统提示音——那声响让他想起孝洁从前摆弄的八音盒,发条拧到极致后迸出的破碎音符。他们用字节搭建巴别塔,每个表情符号都是精心设计的谜面。她说正在喝第三杯马丁尼,杯壁凝结的水珠沿着指尖滑进袖口,他立刻闻到虚拟的杜松子香从像素缝隙里渗出来。
“你知道吗,真正的雪是有重量的。”某个雨夜她突然打来这句话,光标在对话框里明明灭灭如同呼吸,“去年在多伦多,我跪在雪地里找婚戒,冰碴子扎进膝盖时,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他送我玻璃糖纸叠的千纸鹤。”
平安已经知道她上海交大毕业。三十岁已经做到一家德国驻上海企业的副总职位。她有一个孩子,加拿大买了房子。正在办理移民。先生是她高中同学。目前是上海一家房地产开发商老板。因为和他秘书纠缠不清的情感关系问题,现在与ELLEN宛若一世仇人。但彼此又因曾经年少青春的情感,双方又不忍就此放手,于是彼此都弄得痛苦不堪,彼此又无可奈何。
而就在这个刚刚过去的西方节日,ELLEN一气之下,驾驶自己那辆奔驰S350撞向了丈夫的劳斯莱斯,当时,那位妖冶的女秘书正手捧着一束鲜花在车里。
“男女相处,当爱已不再。多看一眼都是负担。“屏幕端显示。
“但其实真正的爱情它计较的不是我付出多少得到多少,而是我对自己妥协了多少不是吗?“平安回应着ELLEN,又似回应自己。
“可在婚姻的路途中,有些路就是单行道,一旦上路,无法回头,无法掉头。“屏幕又显示。
“但我们讲述的道德更多不是为了审判他人,而应该更多是约束自己。“平安写到这里,似乎内心有个声音在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佛说:贪,嗔,痴是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的缺陷,所以才需要修行,当与他人交往时不要去激发恶的一面,而是创造让善发挥的环境。
”也许是我和他彼此相遇时太过青春年少,感情纯粹到无法容忍一丝杂质。我始终无法过自己心理这关。女人的十年跟男人的十年是不一样的,女人的十年她可以经历很多事:结婚生子,年华老去。对我而言,以前重要的,现在没觉得很重要。以前不重要的,现在觉得蛮重要。或许我和他都在改变吧。”
看着ELLEN打下的如此文字,平安眼眶不经湿润,继而眼泪喷薄而出。
平安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间漏出的荧光映出扭曲的笑。他想起某本书里写过的:电子情书是都市人的吗啡,止痛的刹那也腐蚀了痛觉本身。他们不过是在各自的深渊里,用回忆的残片玩着拼图游戏——她拼的是少女时代外滩的鸽群,他拼的是孝洁留在滨海沙滩上的脚印。
他想起了压抑多年心底,曾一起迈过青春年华的她现在是否一切安好?那一丝突然拨动心弦的疼,渗在心脏的血液里,就像至尊宝留在内心的那滴眼泪,晶莹透彻…………。
对了,那时与ELLEN沉溺在享受线上虚拟情绪快感的平安,其时在现实生活里还有一个“生活伴侣”,她叫晚晴。
人,常常都是一面光明一面黑暗。也许,教堂的告解就是这么来的吧。
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属于自己的救赎,自救或被救。
当接近凌晨聊天窗口暗下去时,未发送栏里还躺着半句「我梦见你锁骨上的雪化了」。窗外环卫车碾过路面的轰响惊醒了他,指尖烟灰簌簌落在键盘缝隙里,像一场微型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