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所有草木都成了黑山姥姥的伥鬼,三棵梅树抽发出无数枝条,僵硬地蔓延伸展,从门窗的缝隙里钻入,向聂小倩袭来。
聂小倩被逼得一声长啸,显出青气纵横的鬼相。
她急于解决掉这些被黑山姥姥控制的树木,好去带上宁采臣逃跑,然而真正交上手之后,她却绝望地发现,如今她在黑山姥姥面前,就好比一只蚂蚁妄图撼动山川。
黑山姥姥的妖力与她离开兰若寺时相比,早已不是一个量级了,它的进益堪称恐怖,绝不是靠偶尔路过兰若寺的几个行人就能达到的修行速度。
聂小倩对上她毫无还手之力。
以黑山姥姥睚眦必报的个性,聂小倩自知今日已是在劫难逃,宁采臣是一个普通人,更无可能从黑山姥姥手下逃命。
聂小倩的手脚都被梅树枝条刺穿,悬在半空中,梅香和血腥气交织中,她一丝反击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还在对黑山姥姥破口大骂。
她只求速死。
黑山姥姥一定会用最恶毒的方法报复她的,它会在她面前杀死宁采臣。
聂小倩不敢去想那样的画面,她宁愿在这之前魂飞魄散。
黑山姥姥的身影终于从夜色中显现出来,它欣赏着聂小倩的魂体在树刺之下抽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你根本不知道你错过了多大的机缘。”黑山姥姥的惋惜中夹杂着炫耀:“如果你当初没有背叛我,现在又怎么会是这副可怜样?”
聂小倩闭上眼,懒得搭理它。
黑山姥姥对她的态度显然不满意:“你不怕死,那个书生也不怕死吗?他叫什么来着?嗯?”
它如愿以偿,看到聂小倩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
黑山姥姥的手轻轻一张开,漫不经心一收,一团飘渺的人形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聂小倩面前。
那是刚被从□□中抽出来的,宁采臣的魂魄。
魂魄离体的那一瞬间,他的□□就已经死去。
宁采臣被黑山姥姥杀死了,就在刚刚。
黑山姥姥欣赏着聂小倩的表情,不放过她哪怕一丝的抽搐和痛苦,在最初的愉悦褪去之后,它慢慢又开始觉得无聊和不足。
那团生魂在黑山姥姥的手上被揉圆搓扁,聂小倩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她指尖凝聚出一团几乎快要透明的鬼气,向黑山姥姥刺去。
黑山姥姥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那团原本力道就极其微弱的鬼气,还没触碰到黑山姥姥,就在离她三步开外的地方消融了。
“你想死?”黑山姥姥有些新奇道,它敏锐地发觉,聂小倩一次次垂死挣扎的攻击,并不是指望她真的能杀死它。
她只是不允许自己什么也不做就死去。
攻击它,激怒它,最后被它杀死,她就解脱了。
黑山姥姥:“小倩,你现在越来越像个人了。”
“来这里之前,我原本也想杀了你,但就在刚刚,我突然改变主意了。”
“人类有句话,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也算是我的故旧,所以你得活着,见证我怎样一步步实现我当初的宏愿。”
“我最近学会了一个新方法。”它微笑着说:“还没有在别人身上用过,小倩,你来做第一个。”
“你总是第一个。”它很惋惜:“我所吸食的尸骨,你也是第一个,如果你没有背叛我,现在就是我最信任的心腹,你真蠢。”
聂小倩:“你真可笑。”
黑山姥姥面无表情,朝聂小倩伸出手掌,无数漆黑的触手和枝条从它的手掌蔓延出来,聂小倩听到它在念一串语调极为古怪的咒诀。
聂小倩的意识和魂体在这咒术中被无限压缩,成了薄薄的一片,轻飘飘地落进了自己身体的某一个角落,如同一块铜币被扔进了一只空落落的瓦罐。
她的意识被驱逐到那一小块角落,她的身体突然成为了她的禁区。
意识仍旧存在,却不能再操纵自己的身体了。
“你之前太不听话了。”黑山姥姥满意地端详着聂小倩不再反击的身体,刚刚所有的树枝都避开了她的脸,哪怕她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她的脸却依旧漂亮干净:“现在,刚刚好。”
聂小倩恐慌而困惑。
直到她的身体被黑山姥姥带回兰若寺,一团陌生的魂魄被塞进了聂小倩的鬼体。
新魂魄成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那是一个溺水早夭的女孩的魂魄,生前的名字叫菊儿,温驯懵懂,绝对服从于黑山姥姥的命令。
黑山姥姥要菊儿操纵聂小倩的身体,引诱所有经过兰若寺的人,它尤其嗜好修行者,等到他们沉溺于美色,放松警惕,就会在睡梦中成为黑山姥姥的猎物。
聂小倩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做什么,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然而她却不能获得身体的主导权,只能被动地接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去做自己厌恶的事,
蔚禾在水气中打了个寒战。
她几乎能够感受到聂小倩的绝望,她看着聂小倩的魂魄对菊儿的魂魄乞求,说服,咒骂,然而菊儿去世时心智尚不成熟,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混沌的状态里,对聂小倩的话毫无反应。
由于心智原因,黑山姥姥嫌菊儿主导的聂小倩身体不够趁手,这团魂魄很快被它放弃了。
聂小倩的身体又换了新的主人。
这团魂魄是新死不久的一个女人,叫桃穗,十几岁看花灯时遇上了拐子。
拐子拐了很多女孩儿,卖往各个地方,桃穗因为年龄大一些,会看眼色,也知道干活,被拐子留到了最后。
那些被拐来的女孩儿一天比一天少,桃穗知道哀求没有用,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勤快。
“你比她们老实,我给你安排个好去处。”拐子婆哄她:“你得安分,得听我的话,不然给你卖到花街去。”
桃穗乖顺地点头。
拐子婆所说的好去处,就是给她的哑巴儿子当媳妇。
她用卖人的钱置房置地,又给自己的儿子弄来一个媳妇:“以后就金盆洗手,过安生日子了。”
桃穗盯着拐子婆笑成一团花的脸,垂下眼睛,给她捶腿。
初来的那几年,拐子婆不放心她一个人进出,只允许她在家里活动,然而等到时间渐长,尤其是桃穗怀孕之后,她终于慢慢放松了警惕。
那一年下了大雨,屋顶被冲垮,哑巴上梯子修补屋顶的时候,扶梯子的桃穗松开了手。
哑巴摔得很厉害,瘫在床上动弹不得,看病吃药要用一大笔钱,桃穗知道拐子婆手里还有钱,但拐子婆看着桃穗逐渐隆起的肚子,说:“不动那些钱,留着给我孙子用,我想其他的办法。”
桃穗知道她的办法是什么。
她又要去祸害好人家的女孩儿了。
那天晚上,桃穗做了一大桌子菜,又给拐子婆烫了老酒,让她赶上路之前吃顿好的。
这样贤惠的事她已经做了好几年了,拐子婆压根没有怀疑过她,一个怀了孕的女人,离开这个家,她靠什么过活?
拐子婆喝醉了,哑巴瘫在床上,桃穗从灶里抽出一根柴火,慢慢点燃了整个房子。
此时离她被拐来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过去了五年。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五年,最初的时候,她还做过回家的梦,但时至今日,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回家的路长什么样了。
桃穗感到自己的小腹处有热热的东西在往外流。
她靠在院门上,看着白色火焰温和地吞没这间房子,感到心里前所未有的畅快。
……
蔚禾心有所觉,抬头望向白杨林中的这个聂小倩。
不,或许应该叫她桃穗。
她想起那天在塔楼的屋顶上偷听到黑山姥姥语气奇异的赞叹:“迄今为止,你是做得最好的一个,聂小倩。”
原来那个时候,她实际说的是:“你是做得最好的一个聂小倩。”
桃穗的魂魄成为了第三个聂小倩。
她比真正的聂小倩和菊儿更让黑山姥姥满意,在给黑山姥姥办事的过程中,她知道了许多信息。
她知道了,“聂小倩”是黑山姥姥制成的第一个器鬼,所谓器鬼,是针对修行者和妖精鬼怪这类灵体的一种邪术,只要聂小倩的意识仍在这具鬼体内,这具身体就不会损坏,它像一个容器一样,接纳被黑山姥姥驯化过的魂魄,唯其是从。
她也发觉了,那些被引诱猎杀的修行者,一部分成为了器鬼,一部分成为了黑山姥姥的养分,还有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黑山姥姥的地盘在这些年日益扩大,慢慢成为翠火秘境里的头号妖王,这过程中少不了同类相残的厮杀,黑山姥姥胜于其他妖怪的地方,就在于她不管受了多重的伤,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总能痊愈。
她有一处秘密洞府,洞府中似乎有某种法阵,可以让她快速获得力量。
桃穗像蚂蚁搬米粒一样,收集着这些细小琐碎的信息。
真正的聂小倩则越来越麻木,她搞不懂桃穗在做些什么,明明比菊儿聪明得多,却好像被驯化得没一点脾气。
“你做这些事有什么用?你觉得这样它就会信任你?你别做梦了。”
桃穗前两年基本上不理会聂小倩的话,她始终非常谨慎,怀疑这具身体里这个整日喊着要杀死黑山姥姥的魂魄碎片是黑山姥姥对她的试探。
她从不在聂小倩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聂小倩对这样的日子感到绝望。
她曾经试着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却始终无法突破黑山姥姥的禁锢,等到最后,她开始自毁。
如果她的魂魄彻底消散,这具身体也将彻底消失。
她已经不指望自己能杀死黑山姥姥了,但哪怕想到能给它添一点堵,聂小倩也觉得十分快意。
她放弃扩张,转而收缩沉睡,不看不听,彻底放弃对自己身体的感知。
鬼体随之出现了即将溃散的征兆。
有一天,桃穗突然对聂小倩说:“它拘来了一个魂魄,叫宁采臣,你认识吗?”
这是桃穗第一次主动跟聂小倩说话。
她感觉到那片正在自毁的魂魄碎片,轻轻颤动了一下。
黑山姥姥将宁采臣的魂魄又放回了他自己的身体中,设下禁咒,令他不能转生。
“我去杀死他的时候,为他造了一个梦境。”黑山姥姥出现在聂小倩面前,身上的压迫感比起前段时间又强了许多:“你知道这个梦境是什么吗?”
掌管着身体的额桃穗没有说话,知道它实际上在问的是聂小倩。
“我让他重新回到了兰若寺,告诉他带你走就会死,只要他一个人走,就能平安回家,直到现在,他的魂魄还困在这个梦里。”
宁采臣的魂魄在梦中一遍遍从所谓土匪手中救下一个姑娘,轮回反复,不知道自己的□□已经死去。
“你尽管自毁,那么他就永远被困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黑山姥姥慢条斯理道,它的视线由聂小倩的身体转向兰若寺外枯死的白杨树。
桃穗敏锐地察觉到它的心情变好了一些。
她突然顿悟。
在翠火秘境中,所有的白杨树都无法生存,却也无法彻底朽坏消失,它们的枯死即是一种存在,是黑山姥姥的勋章,象征着它成为大妖路上所取得的第一步胜利。
聂小倩的身体也是。
一个想法在她的脑海中有了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