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林是一片特殊的存在。

白杨妖败死于黑山姥姥之手，每一棵枯死的白杨树上都残留着黑山姥姥的悍烈杀意，随着黑山姥姥声名鹊起，所有活树都对它的气息畏惧退避，自动与白杨林划清界限，不敢进行窥探，以示对黑山姥姥的绝对臣服。

只有那些乌鸦会在这里停憩休息。

乌鸦是秘境中最不起眼的一种鸟儿，它们与吸髓鹫这些天性凶悍的鸟儿相比，显得太温和弱小了。何况，数量又那么多。

黑山姥姥是不会把目光放在乌鸦身上的，如今能被它放在眼里的，起码是跟它统一级别的妖王鬼王。

兰若寺附近叫得上名头的妖怪，已经都被黑山姥姥杀光了，它野心勃勃，还想要更大的领地。

桃穗却深深明白，对于她来说，所有机会都是从这样不起眼的地方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就像她做人的时候，做了几年倒马桶洗衣服的脏活累活，才第一次被拐子婆允许给她全家人做饭。

如果没有她给他们做的第一顿饭，就不会有那最后一顿饭。

她将自己的心力倾注在了黑山姥姥看不见的盲角，作为回报，乌鸦们给她带回来了各种零碎的只言片语。

“白杨树下面又埋了新骨头咯。”乌鸦唱着声调怪异的歌，从树林间穿过的时候，桃穗通过聂小倩的眼睛，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看到宁采臣在扎扫帚打扫厢房。

恍惚中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怪异循环，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

身体里的聂小倩却安静下来。

“你看他比上一次瘦了吗？”她问桃穗。

桃穗很想说，宁采臣死了，死人不会长胖，也不会变瘦。

但她最终说：“我不知道，你自己来看。”

经过这么多年，她摸索出了一些和这具鬼体共存的方法，这具鬼体像是一间归属存疑的房屋，它本身属于小倩，然而黑山姥姥如今是这间屋子实际上的屋主，它为这间房子筛选旅客，假如某个旅客让它不满意，它就毫不留情地将人轰出去，再去找下一个。

桃穗是这间屋子入住时间最长的一个旅人，她虽然并没有这间屋子的控制权，但幸而住的时间久，在许多犄角旮旯里发现了被屋主忽略的、有用的东西。

就像现在，她控制自己的魂魄从左眼撤回，将那一只眼睛的空间留给小倩。

小倩的一点魂魄碎片，在桃穗的托举下，绕过身体里黑山姥姥设下的一条条禁制，跋山涉水，来到了自己的左眼。

她看到宁采臣住进兰若寺，开始愁眉苦脸地读书。

“活着读《中庸》都读不明白，死了能读出来什么。”聂小倩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抱怨。

但桃穗感觉到她的心情其实变好了。

这次和宁采臣一道入住的，还有一个修道者。

桃穗发觉兰若寺里出现的修道者越来越多了。

那名修道者很谨慎，在看到宁采臣的一瞬间，就对他念起了识鬼咒。

聂小倩很紧张，桃穗感觉到左眼皮在跳。

“不用担心。”她说：“以前又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他，但我看那些法宝和咒语对他都没有用，他不知道他自己死了，所以心里没鬼。”

除非是戏文里孙大圣那样的火眼金睛，一眼能看破所有迷障，

可惜世上没有救苦救难的孙大圣，反而有那么多拐子婆和黑山姥姥。

那名修道者果然没有认出宁采臣，松了一口气后，两人在寺里住下了，夜里还相谈甚欢。

“这个翠火秘境是今年刚发现的新秘境。”修道者说：“这次进来的修道者还不算多，估计以后人越来越多，天师的位置就更不好拿了。这次算我抢了个先，嘿嘿。”

言谈之间，似乎觉得自己很幸运。

等他困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是桃穗行动的时候了。

暗夜憧憧，美人出没，这名修道者是少数没有被美色迷惑的那一类人，桃穗费了点事才将他放倒。

“求你，别杀我……”修道者哀求她。

桃穗叹口气，却并没有心软。

黑山姥姥最近在和一只雾妖缠斗不休，对于修行者的需求越来越大，假如她放走他，魂飞魄散的就会变成她了。

然而就在此刻，桃穗额心突然泛起一点冰凉，是黑山姥姥在召唤她了。

“聂小倩，放下手头的事，立刻来湖底。”它命令。

桃穗看着地上还有一口气的修行者，他刚刚用的是火系的术法。

她唤来兰若寺里一只藤妖，当着所有树的面说：“姥姥有急事唤我，这名修道者你先看着，万一姥姥给我安排了别的事，你送去给姥姥。”

有机会去黑山姥姥面前献殷勤，藤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出了兰若寺，聂小倩才说：“你想放走他？那只藤妖的道行比不上他，他还会火系的修行术法，天然克制这些藤精木妖。”

桃穗：“看他自己运气了。”

她依照黑山姥姥的指示，潜入湖底，在逐渐深黑的湖底，她发觉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兰若寺。

桃穗意识到这是黑山姥姥的另一座秘密洞府。

她按捺住自己的心跳，向着水底的兰若寺而去。越是靠近，属于黑山姥姥的威压越重，每一道水影里，都藏着数不清的禁制。

桃穗在那些禁制面前忍不住颤抖，她有预感，如果有人不经过黑山姥姥的允许就闯进去，一定会在这些禁制中被绞成碎片。

她朝着大门的方向，恭顺地跪下了。

跪了不知多久，黑山姥姥的声音才又出现。

“取龙血树的汁液，抹在额头标记上，再默念我给你的口诀。进来。”

桃穗依言照做，穿过那些瞬间无害的禁制，进入了这座水下的寺庙。

黑山姥姥坐在最中间，脸色不大好看，很明显在和雾妖的争斗中没有占到好处。

桃穗垂下眼睛，不去看它身上的伤。

“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只蛇妖，叫吉玉郎，把它给你的人带来我这里。”黑山姥姥吩咐。

桃穗柔顺地答应。

黑山姥姥：“去吧。”

桃穗克制住自己对这座水下兰若寺的任何惊讶与好奇，就像它出现在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她去了黑山姥姥所说的那个地方，从吉玉郎手中带回了一群人。

这群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并非是说他们的身体受了多大的伤，而是他们的精神，几乎已经都在崩溃的边缘。

桃穗几乎能感觉到他们身上如同实质的绝望和怨毒。

“救我……”

“杀了我……”

桃穗将这些人带回了水下兰若寺，对这些人的来历和作用一句不提不问。

她回去的时候，听说黑山姥姥杀死了一只藤妖，因为从它手上跑走了一个修道者。

大约是对她这两次的表现还算满意，她被允许第三次、第四次进入水下兰若寺。

在秘境中其他妖怪眼里，她已经渐渐是黑山姥姥的第一心腹了。

兰若寺中的修行者来了又去，有杀死妖怪的，有被妖怪杀死的，但在桃穗看来，还没有能够和黑山姥姥一较高下的人，大约跟翠火秘境有关，来这里试炼的，全是要冲击天师等级的道士，与黑山姥姥压根不在同一个级别。

桃穗不漏痕迹地又放走了好几个修道者。

宁采臣从“土匪”手中又救下了四次聂小倩。

黑山姥姥和雾妖的争斗终于停止了，这是桃穗所知道的，在黑山姥姥那儿，唯一一次没有决出生死就结束的战斗。

黑山姥姥和雾妖握手言和，雾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翠火秘境，后来又多了一只镜面鬼。

桃穗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翠火秘境中，黑山姥姥是最大的妖王，整个秘境都是它的领地，而它一向对自己的东西把得很严，怎么会允许两只大鬼来来回回，进进出出。

聂小倩说：“两只咬得正欢的恶狗突然一块坐下来摇尾巴，只能是它们的主人来了。”

桃穗有一种预感，似乎那个机会马上就要到了。

菟丝妖死的消息被树们送了回来，一道传回来的，还有吉玉郎叛变，以及他的新主人，那个叫何十九的女道士的惊人术法。

黑山姥姥很重视她，将她当作要对付的头号敌人。

何十九并不是孤身一人，她还有同伴和帮手，个个身手都厉害。

它和雾妖、镜面鬼商量对付这一群人，要将他们分开，逐个击破。

黑山姥姥说：“何十九的命是我的。”它不容置疑的口气又让雾妖和镜面鬼不满起来。

镜面鬼阴阳怪气：“是啊是啊，最厉害的都得给您老留着，等上面问下来，我们两个是吃干饭的不成？”

雾妖笑声尖细：“说什么谁是谁的，大家各凭本事。”

黑山姥姥看着这两只蠢头蠢脑想要挑战它的鬼怪，厌烦至极。

早晚把你们两个都吃了，它想。

“计策我已经报上去了，到时候谁自作主张，坏了大计，可不要说我没提醒你们。”

它们吵起来的时候，桃穗悄悄去了何十九的梦里。

她对何十九抱有期望，但这里毕竟是兰若寺，黑山姥姥的主场。

“不要对视。”她跟她说。

在黑山姥姥的计策里，镜面鬼和雾妖充当了先锋，它是最后的收割者，她会将何十九引出来，所有可以照见人脸的地方，湖泊，水面，镜子，都是幻境的入口，一旦魂魄被镜面鬼拖入幻境，就是黑山姥姥动手的时候。

然而何十九一开始却并没有听懂她的暗示。

她的魂魄还是被镜面鬼带进了湖中的幻境。

桃穗以为她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