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纪最大。”燕青云说:“跟着师父的时间也最久，都已经可以自己收徒了。师父如今除了修行，不大爱管别的事，上清宫里的诸多杂事，都是大师兄在管。”
“大师兄不发脾气，比发脾气还吓人。”燕青云大摇其头:“总之，要是我犯了事，宁愿落在慎师兄手上，也不想碰上大师兄。”
明十七对燕青云受罚的经历很感兴趣:“你犯在他手上什么事？”
燕青云左右环顾，含糊其辞道:“有一年我因为喝酒误了事，师父叫大师兄罚我。”
“你喝酒？”蔚禾深感意外，将燕青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认识这么久，她一点也没看出来他还是个酒鬼。
“被大师兄罚过之后就不喝了。”燕青云老实道:“他把我关在酒窖里一个月，每天只送来一日三餐，其他什么也没有，也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我现在闻到酒味就想吐。”
蔚禾咋舌，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却下手稳准狠的中年道士形象。
然而等他们两个问燕青云究竟喝酒误了什么事，他却打死也不说了。
“你大师兄已经开始收徒了？”蔚禾转而问:“你那个慎师兄也有自己的徒弟么？”
“他们两个都有。”燕青云摆弄自己的飞剑:“大师兄的徒弟好几个，这次也有跟下山来的，你们见过，谢羽士。”
谢羽士？蔚禾有些吃惊。
燕青云的大师兄李天微在上清宫内执掌宫内事务，又是无尤的首席弟子，地位超脱，然而他的弟子跟着慎远下山，所做的却只是看守营门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
慎远是故意的么？
无尤唯有一个亲生女儿，然而出于无人知晓的缘由，如今父女离心，关系冷淡，诸多因素之下，造成现在的情形——周静姳已是板上钉钉的正阳宗传人，不会再与上清宫的传承有任何关联。
那么上清宫的下一任掌门，一定会在无尤的亲传弟子中出现。
其中李天微和慎远排行靠前，不必说若水一清两个小豆丁，他们两个与燕青云、邓子羽、周翱之间看似是同辈，实则在宫内的影响力已经差辈了:李天微和慎远成名已久，已经有了自己的徒弟，然而从燕青云往下，都还是需要参加天师试炼的年轻一代。
下一任掌门的候选人看似有六个，实际上只有两人——李天微和慎远。
同为掌门候选人，存在这么强烈竞争关系的情况下，关系又怎么可能不微妙呢？
蔚禾陷入沉思。
几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又快返回驻营地，然而临入营门，燕青云却过门不入，突然一折身，朝他们两个招手:“来帮我个忙！”
他乍手围着一棵龙血树幼苗，将他那把飞剑当锄头用，三两下挖出树的根须，又叫明十七帮他扛树，一副要将这树挖了带走的架势。
“怎么，你要给你师父个惊喜？”蔚禾问。
“老头才不喜欢这种呢。”燕青云小声嘀咕，闪烁其词:“我欠了人家一笔债，拿这个抵债。”问他欠了什么债，又顾左右而言其他了。
明十七说:“你这么对黑山的子子孙孙，小心它夜里去找你。”
燕青云哈哈一笑:“它最好早点来。”
几人不一会儿就将这株龙血树苗给放倒，燕青云又嘀咕要把树苗的根部包着土，免得它枯干而死，他脱了自己的衣服，兜住那棵龙血树，扛着那棵树大摇大摆进了营地，引来一群弟子跟着围观。
“都在这儿闹什么！还不收拾东西，准备启程！”慎远虎着脸出来呵斥，一群年轻弟子顿作鸟兽散，只留下燕青云扛着棵树，极其显眼地立在那儿，身边还挨着两个比他更显眼的待定嫌疑人。
慎远眼看燕青云半身汗，半身土，满头枝叶草屑，没有一点名门高徒的样子，又跟明十七和何十九两个人混在一起，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天天不操心点正经事，把你一半的心思放在正事上，天师试炼早就过了！”
燕青云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师兄，要启程回山了吗？”
慎远坚持将数落的话说完，才答：“迷雾森林那边的人已经都救了出来，需要尽早回去医治。”
迷雾森林的人已经全部救了出来？蔚禾就当自己看不懂慎远在把她当空气，问到他脸上：“慎道长，救出来的人里可有通州城的人？不是修行者，就是普通人。”
慎远“哼”一声，斥道：“不知所谓！没大没小！”
蔚禾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不耐烦跟他纠缠，四下张望，正准备再另找个人问一问，此时却有一名年轻弟子提醒她：“道友，师父早已是天师，你该称呼他老人家为慎天师才对。”
原来是职称叫小了，蔚禾恍然，从善如流地叫道：“慎天师。”
慎远似乎以为她不会叫这一声，又要犟着脖子跟他顶到底，猛地一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脸色稍霁：“他们都在帐篷里，你自去找你要找的人便是。”
搞了半天他也不知道。
蔚禾和明十七转身去找帐篷，燕青云也扛着棵树跟着他们跑前跑后，蔚禾想起那名提示她的年轻弟子，问燕青云：“那人是谁？”
燕青云：“他叫慎纯。”
“也姓慎？”蔚禾下意识问道：“和你慎师兄有亲缘关系么？”
燕青云：“并没有，只是师徒而已，慎师兄的几个弟子都随他姓。”
奇怪，李天微的弟子却并不姓李。
明十七：“你们门中弟子姓名都是怎么来的，怎么姓什么的都有？”
燕青云：“这有什么稀奇？都是自己师父给起的，讲究点的会卜算占卦，师父起什么，就叫什么。”
蔚禾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极快地闪了过去，然而不等她细想，几人已经到了安置受伤弟子的帐篷，明十七掀帘而入，几人一一看过去。
有许多伤者的身躯已经木化，有的看上去尚且柔软，有的看上去却像干柴一样，这些人都昏迷不醒，额头上贴着一张张绿色符箓，散发出淡淡药香。
蔚禾并不认识那些先前陷在蛇妖洞的通州百姓，正犹豫要不要将吉玉郎召唤出来，让他认一认，身后却传来一道女声：“你们几个怎么杵在门边？”
燕青云扭头，认出来人，笑道：“持盈师姐。”
蔚禾和明十七连忙转身让开一条通道，眼见一个年约三旬、身着布衣的女子撑着一托盘药瓶走了进来，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结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虽然眼下有淡淡青痕，显然是连日没有好好休息，然而依旧面色红润，看上去很有精神头。
“来得正好，帮我给他们喂药。”她手脚麻利轻快地给伤者喂药，一边吩咐三个愣头愣脑站在那儿的人。
蔚禾和明十七稀里糊涂，就按照她的吩咐做起事来。
持盈教他们给不同症状的人分开喂药，等到将那一托盘的药都喂完，蔚禾才找到机会问她：“天师，这里面可有被救出来的普通人？”
吸取了在慎远那里的教训，她这次的语气十分尊敬。
持盈一呆，似乎刚发现她是个陌生面孔：“咦，你是谁？”
“在下何十九，从通州城来，听说有数名通州百姓被困在迷雾森林，他们的家人托我来寻他们。”
持盈“哦”一声：“我知道你，静姳说是你，还有另一个……”
“明十七。”蔚禾一把扯过明十七，两人站在持盈面前，看她微微一笑：“不错，静姳说是你们两个带她去了迷雾森林，说里面困了许多人，这里面也有药谷弟子，要多谢你们。”
她想起蔚禾刚才所问：“确实有几个普通人，在另一个帐篷，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是你要找的通州人。”
持盈站起身来，带蔚禾和明十七往另一顶帐篷而去。
“若你认识他们就太好了。”持盈道：“他们昏迷不醒，又不是道门中人，我正发愁呢。若你认识他们的家人，刚好可以捎个信过去，他们都需要前往药谷医治。”
持盈掀开帘子，里面有几名药谷弟子正在照料伤者，蔚禾粗略一数，数目大致与吉玉郎所说对得上，只是不知究竟是否都是被掳走的新郎新娘。
她有些犹豫是否要将吉玉郎放出来认人，这里毕竟道门人士众多，看到她和明十七与妖怪为伍，恐怕他们本不清白的名声又要雪上加霜了。
然而转念一想，债多了不愁，她身边有女鬼和妖怪，原本也是事实，没什么好刻意隐瞒的，就对持盈说：“我也认不出，我得叫个帮手过来。”
持盈：“哦，叫吧。”她侧身给明十七让出位置，以为蔚禾说的帮手是她。
蔚禾说：“不是他，我这个帮手是个妖怪。”
持盈露出一点吃惊的神色：“是什么妖怪？”
“是一只双尾蛇妖。”蔚禾道：“不过他如今已经不再伤人了。”
持盈的神色显而易见地紧绷起来，她招招手，叫帐篷里正忙着的药谷弟子都过来，蔚禾以为她要让这些年轻弟子都出去，怕骤然出现一只妖怪吓到他们，谁料那些弟子聚集之后，围着持盈挤挤挨挨围成一个圆圈。
持盈说：“一会儿不许叫得太大声，显得我们药谷很没见过世面，你们马上会看到一只双尾蛇妖，之前课上讲过的，肥遗蛇，记得吗？”
“记得。”有弟子抢答：“一头双身，食之已疠，可以杀虫①。”
“听说他们可以挣脱一条尾巴逃跑，所以很难抓到！师父，我们要看到一条活的肥遗蛇了吗？”提问的弟子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十分雀跃期待。
持盈露出赞许的神色，没有抢答到的学生齐齐叹气，看上去十分沮丧。
持盈笑着看向蔚禾，在这样鼓励的笑意下，蔚禾似乎被一股无声的力量支配，不由自主地回答：“啊，是活的。”
弟子们忍不住小小低呼一声。
持盈对蔚禾说：“好了，叫它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