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吧,进了这掖庭,宫里的规矩就可以松一松了。”
张嬷嬷对她说。
高米儿新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条笔直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宫女太监都抬着头走路也不必按规矩碎步慢行,路上拉着板车的太监大呼小叫让行人让开,路边甚至有三三两两的宫人聚在一起站着说笑……
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环境,自从她六岁进了宫之后,就从未见过了。
掖庭的空气中没有宫中无所不在的甜腻熏香,高米儿猛吸两口空气,觉得自己好像是复得返自然的禽鸟,十分的神清气爽。
二人沿着长街而走,绕过浣衣局,远远能够看着门口堆着一堆陶片的地方,就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地——陶器司。
这里专为皇宫众人生产日用的陶器,如碗、瓮、缸之类。除此以外,也会给花房烧制些陶土盆。
生产的都是些粗陋的中下等器物,而那些贵人们使用的细腻白瓷,则要乘船从遥远的南方江州运送过来。
走到门口,就能看到院子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宫女与太监们撸起袖子,一团团陶土在他们手中如同有了灵魂一样的变形扭动,变成一个个熟悉的碗碟形状后被井然有序的放置到一旁的木架上,等待风干。
更有几个小孩子拿着比自己个子还高的扫帚,将烧坏废弃的陶片清理成一堆儿。
许久没见过小孩,高米儿有些新奇。
似是知道她在疑惑什么,张嬷嬷解释道:“废太子府中女眷奴仆罚入掖庭为奴,即使有身孕者,也不能幸免。”
原来是废太子的旧部,高米儿挑了挑眉,当年的变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即使她深在宫中,也听人议论过。
备受宠爱的太子殿下突然被降罪赐死,亲眷无一幸免,处以死刑。太子府上伺候的奴仆,男丁发配边疆,女子掖庭为奴。
更有亲近的士子门客,以谋反罪判处宫刑的。
此案涉及极广,判处极狠,处理极快。
人尽皆知但无人敢于公开议论,朝堂中人更是静若寒蝉。
“张嬷嬷来了!”
“张嬷嬷!”
小孩子眼神好,离着好一段距离就看到了张嬷嬷的身影,兴奋得叫了起来。
“一个个鬼叫什么,还不快给我干活。”
管理陶器司的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姓孙。
孙姑姑一甩袖子,迎了出来。刚刚呵斥宫人的那张冷脸迅速融化,转向张嬷嬷二人时已经和煦的如同三月春风。
“张姐姐,这是那阵子风儿把您给吹过来了,有失远迎啊。”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看看今年的陶土缸做得如何……”
张嬷嬷掏出个银角子放到孙姑姑的手中,柔声说:“妹妹管理陶器司很是辛苦,平日也应喝喝茶休息休息。”
孙姑姑捏了捏大小,很是满意,肉脸上笑得出了褶子。
“简老三,有人找你!”她转身冲院子里劳动的宫人们喊完,又对张嬷嬷说:“妹妹我这就去屋子里喝盏茶,你们想聊多久都行,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好。”
“论吾平生志,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赤足上沾满泥巴,破烂的裤子挽了起来,上半身更是补丁叠着补丁,头发蓬乱却又梳着道士才会梳的混元髻。
打扮怪异的老太监闭着眼睛,忘我的哼唱这首歌谣,手中分毫不停地劳作着。
“简公公,又来叨扰您了。”
简老三睁开眼睛,脸上是演绎不住的惊讶:“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药材都凑齐了么?我先说好,这药制作复杂又磨人,老头子我是绝对不会自己做的。”
“我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张嬷嬷将高米儿往前一推,高米儿行了一礼。
“御膳房宫女,高米儿。”
“御膳房的?那倒是有可能,毕竟她们个个都是火候与刀工的行家……不过怎么年纪这么小,你确定她能行?”简老三站起来,用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得打量高米儿。
与此同时高米儿也在打量他。
分明是一个太监,却穿成这副模样,又会医术,这人身上真的是有太多的谜团。
她腹诽道: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当郎中不是很挣钱么?
又转念一想,感叹果然人还是要有一份吃饭的本事,如今困在掖庭中做苦役也能被混上一口饭吃。
如果不会医术,就要穷困潦倒,恐怕就没有底气唱歌了。
简老三一大打量就好像没完了一样,高米儿被看得浑身不舒服。
“这药再复杂也复杂不过开水白菜,你别小看我。”
“小丫头个子不高口气还挺大。”简老三挑了挑眉毛,看着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丫头说:“也罢,谁让我医者仁心,你敢学我就敢教。不过在那之前,嘿嘿,你先给我露一手!”
“啊?”
“快到饭点了,东西都在灶房里,你自己看着办吧!”
高米儿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张嬷嬷,张嬷嬷点了点头。
确实快到吃饭的时间了,高米儿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陶器司的伙房。
简老三在后面大声喊道:“我是道士,葱姜蒜之类都不能吃,你可千万别放。”
“那孩子的味觉灵敏的很,什么东西尝一口就能原封不动的做出来,刀工也好,厨艺也能掌握的炉火纯情。是我在御膳房这么多年来,遇到的厨艺最好的厨娘。她要是做不到,恐怕我也找不到更可用之人了。”张嬷嬷叹息道。
“我看她既然敢说,一定是有可能的,并且是大有可能。”简老三笑嘻嘻的拍了拍张嬷嬷的肩膀,“就凭借着她敢保证,我就感觉她必定能有所成就。别说今日这小小药丸,未来恐怕连御厨也大有可能呢!”
“当御厨?御膳房被那些人拿捏得死死的,岂容她这样毫无根基的小宫女分上一杯羹。”
“不要那么灰心丧气嘛!现在是这样,但我相信未来总会有所改变。”简老三意味悠长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嘛。你看,这些药材你不也说根本找不到么?现在也都找到了!”
被一下子说中心事,张嬷嬷的脸上露出些许动摇,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为了找这些药,真是废了我不少功夫,但愿能派上用场。”
伙房中已经隐隐传来了饭菜的香味,简老三深吸一口香气,觉得这味道前所未有的勾人食欲。
“你知恩图报,老天爷都会帮你了啦。不行我再给你附赠两个平安符咒怎么样,不用收你钱的。”
“你个假道士,还是自己留着吧。”
张嬷嬷冷哼一声。
……
启辰殿的灯光昏暗,为了节省灯油,高米儿和丑奴坐的很近。
两人挤在一起,借着一盏孤灯,拿着削好的木条沾着墨汁来写字。
这是高米儿想出来的办法,省墨水,也能将字写的小一点。墨汁则用碳灰加水兑上一点蜂蜜来代替,用起来倒也顺手。
她一边抄写三字经的前九个字,一边跟丑奴讲她在掖庭的见闻。
熬药的事情她不能讲,但背后说两句简老三的坏话还是可以的。
“那个臭道士居然还敢质疑我,我只稍微出手,就让他心服口服!他吃得头也不抬,两碗豆饭都吃干净了!”得意洋洋的笑容绽放在少女的脸上,鲜活得不可思议。
高米儿竖起两根手指凑到丑奴面前,晃了晃。
“两道菜,我就做了两道菜,一道白灼菜心,一道蘑菇三鲜汤。就让他心服口服,还说我会是日后的御厨呢!”
“姐姐的厨艺,自然是天下第一好的。”
“此人擅医术,还通文墨,如今却只是掖庭一小小太监,真是明珠暗投,实在太可惜了。”
高米儿叹息道,心里暗暗猜测简老三或许以前是伺候贵人的贴身侍从之类。
“或许他在那里,是为了等待一个时机也说不准。”
丑奴的脸被灯光映衬着,带着玉一样的光泽。微微低头时,立体的眉骨投下一小片阴影,将眼睛盖住。
瞳孔里只倒映出高米儿的身影,和油灯熊熊燃烧的火苗。
“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丑奴依依不舍得送高米儿走,欲言又止。
高米儿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等我的好消息,下次再来看你,我就是通过考核的主厨了。”
“好。”
小心翼翼从狗洞了探出身去,夜色还深,整个皇宫都仍在沉睡之中。
如果快点回去或许能够睡个回笼觉。
站起身子,高米儿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刚迈出一步,就听得脚步声响起。
还没等她躲起来,就只见一道黑影窜到她的面前。
“终于让我等到你了,违反宵禁宫规,在这里与人私会……我可算是拿捏到你的把柄了。”
三角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崔福笑得猖狂。
高米儿又惊又怒,压低声音骂道:“崔福,你个小人,居然跟踪我!”
“跟踪你又如何,只要抓到你的错处。张嬷嬷再怎么偏爱你,你这一次都逃不过去了。”崔福怨毒的看着高米儿,这个总是将他显得一无是处的天才,让他被师父责骂的罪魁祸首。
终于,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