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要一份......”
星乌刚掏出铜钱,就听到身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她一转头,召晟刚好抓住她的胳膊,大口喘气。
“不是让你在路边等吗,我还以为你被谁拐跑了呢!”
召晟单手叉腰,双目瞪圆了看她,在等她的道歉和解释。
这不是她第一次乱跑了。
小徒弟看着乖巧,平时没什么情绪,起初觉得她冷,相处久了觉得她呆,实则都不然——这货分明是一个不受管教的老滑头。
沉默的时候可能是在内心讲你坏话;道歉的时候可能在想怎么报复你;微笑的时候可能在想怎么调戏你......打住,打住,现在是师父教育徒弟的时间。
“你到这来干什么,嗯?回答我。”
召晟目不转睛盯着她,不让她有躲闪的机会。
师父气鼓鼓的模样......可爱捏。
星乌无辜低头,默默把铜钱收进袖中,小声说:“对不起师父,我饿了。”
你看,她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这张小脸装可怜。
无奈有用。
“啊?饿了?”
召晟在包袱里找了找,拿出几个铜板放在柜台上,礼貌开口:
“老板,要两个杏仁酥,谢了。”
说罢二人挑了空位坐下,不久小二便端着盘子过来了。
这酥饼色泽金黄,香气诱人,召晟正拿起一个,想入口尝尝滋味,却被少女打断。
“师父,为什么非要来长安呢?”
“怎么了?有什么不能来的?你在长安有仇人?”
他疑惑发问,转眼被星乌抢走了手中的杏仁酥。
少女面无表情,召晟却莫名觉得她在嘲笑自己。
“师父真好骗。”
合着是为了抢杏仁酥。
这杏仁酥一共就两个,她一手拿一个,钱还是他给。
召晟气笑了。
“召星乌,你心里没有一点愧疚吗?”
两年前拜师之后,星乌便随了他姓,作义女入了户。
星乌不答话,咬了一口左手的酥饼,才把右手那个还给他。
她俯身递过来的时候,召晟趁机弹了弹她的额头:“要吃就好好吃。”
“我怕里面有毒。”
星乌朝他眨眨眼,两腮鼓鼓的,小嘴慢慢嚼着,可爱得紧。
又卖萌,又装傻。
召晟又气笑了。
好端端的吃个酥饼,能有什么毒。
他们穷成这样,把他们毒死有什么好处吗。
怕有毒你还吃。
此次来长安,原是为了给她治病。
小姑娘不知怎的,手时不时就疼,想来当初练功时握不住剑,也是缘此。
找遍了大夫,都看不出毛病。
偏偏小姑娘性子倔,说是不喜欢大夫身上药味,他磨了老久才答应来找名医看看。
到了长安又不肯了,说是累,走不动,缠着他要糖吃。
知她爱甜食,召晟也只能随了她的意,让她原地等着,自己跑去糖铺子买。
而现在,星乌自然地抢过他的包袱,掏出里面的糖罐,往杏仁酥上撒了些。
“你下次再......”
召晟正想训诫她几句,周围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惊叫。
不远处的屏风,映着两个交叠的影子。
“姑娘,别动,疼着呢。”
是一个男子喘息的声音。
女子似是被什么捂住了嘴,呜咽着叫不出声。
二人听力本就敏锐,可以清晰地听到衣裳被撕扯开的声音,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这类事是时常发生的,登徒子强抢民女,两人这些年遇了不少,好在武功尚可,多能及时制止。
起初还怕对方事后报复,如今倒是债多不压身了。
星乌左手抡起玉白的盘子,用了内力对着屏风就是一砸,同时右手迅速拔剑,身子一跃,便到了那女子身边。
周围有人偷偷瞥她,也有人带着嘲讽的目光大胆打量她,不过大部分人,早已吓得跑走了。
女子外衣已不堪入目,唇上胭脂极不均匀,像是被谁咬了,口中被塞了一团帕子,星乌眼尖,一眼就看见那手帕边角的小字。
歪歪扭扭的线缝着:椿。
面前还站着一位面容俊朗的男子,金灿的玉冠竹紫的衣,身披雪白的袍,颈间挂着碧绿剔透的鹅软石大的翡翠,正挑眉看她,旁边正恶狠狠瞪着她的则是一位穿着布衣的小厮。
“怎么,敢惹蕉儿爷?”
小厮不怀好意地盯她握剑的手,故意大声说。
百里蕉则眯着眼睛看她,视线从她的脸,到白暂的脖子,再移到胸脯,最后又回到她的脸,准确来说,是她的眼睛。
召晟听见这称呼心里一惊,忙看向星乌,示意她回来。
星乌却跟没看见没听见似的,长剑一挑,将那雪袍窃来裹在女子身上,取了她口中帕子,拥着她在耳边低语:“走。”
女子湿润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却是不敢动了。
小厮拿起桌上杯盏就要对着她砸,百里蕉却按住了他。
召晟心叹一句拗性子,连忙抱起那女子离了去。
她冷冷看着对面道貌岸然的男子,剑指他的喉咙,手很稳,身子也不抖,一点儿也不怕。
男子倒不生气,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像是在观赏一件精美的玉器。
多美的少女,勇敢、冷静,还有......可笑的正义。
不知想到什么,男子嗤笑一声。
让人忍不住肖想,这样的美碎掉会是什么样。
“我认得你,葬雪楼的叛徒。”百里蕉凑近她,声音很轻,最后二字却咬得重,带了点讽意。
星乌脑海中那根紧绷着的弦一瞬间断了,想也不想抄起桌子用膝盖一踢,直朝对面砸去,百里蕉额头出了血,来不及叫喊就晕了过去。
百里蕉绝不能活。
她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这下屋内是彻底没人了。
看热闹的人不敢再看,捂着头全跑出去了。
星乌持剑的手不住地颤,面色苍白,额上细细密密都是汗。
又来了。
这种熟悉的痛感。
但这次的疼显然不同于往常。
她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记忆里疼痛的瞬间,在这一刻重叠了。
拳脚打在身上的疼,毒针深入经脉的疼,剑锋刺入心脏的疼,蛊虫咬噬血肉的疼......
再怎么疼......也只是......也只是......
星乌强撑着握紧剑柄,骨节分明的手指透着不正常的红。
只听“嘶”的一声,她划破了自己的手臂。
经年遭受毒药侵蚀而布满红紫色的皮肤被切开,鲜血顺着伤口缓缓滴落。
总算清醒了。
这才是真正的疼。
小厮见状惊叫一声,难以置信地指着星乌:“你敢伤了蕉儿爷?”
他嘴唇发抖,忙去看百里蕉的情况。
他拍了拍百里蕉的脸,不断晃动着他的身子,整个人都贴到他身上去,鬼哭狼嚎地喊叫。
令人惊讶的是,方才还被砸得满头是血的百里蕉竟僵硬地站了起来。
只是,旁人站起来,大多是靠双手撑地借力,百里蕉倒是......直愣愣地站了起来,就像一块平整的木板。
他直线向前方走去,颈上的翡翠反射出浑浊的黑。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里没有眼球,只有眼白和零散的黑点。
就像是,眼球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样。
下一秒,百里蕉随手抓起木椅就是一摔。
小厮被木屑划伤了脸,吓得不清,尖叫着跑了出去。
星乌精神紧绷,蓄势待发。
原本是打算把人绑走偷偷杀了,再......
现在看来,这事没那么简单。
别人可能不知道百里蕉现在的状况,星乌却是再熟悉不过。
是毒发作了。
具体原因不清楚,但她确实认识几种带有上瘾性的毒,能让人精神亢奋,若长期服用,则会堕落成只会攻击的怪物。
她曾见过中了这种毒的人,上一面还与她热情告别,再见的时候,一边挥剑朝她砍过去,一边哭着求她杀了自己。
更有甚者,在知道自己中了这种毒后,毫不犹豫地挥刀自刎。
幸好眼前这个,正好是她要杀的。
不幸的是,她现下的身体状况太过糟糕。
每一次挥剑,都要忍受极大的痛苦。
更何况,这种毒,若是反击,恐怕会刺激对方的攻击欲。
她无法确认百里蕉身上毒素的含量。
但照他十秒扔一个东西的速度......她不敢赌。
眼看百里蕉又拿起桌上花瓶即将朝她砸来,星乌咬牙,缓缓抬起剑挡在身前。
方才那么大的动静,想必早已惊动官府。
不,不可轻信这些愚蠢的官吏。
豺狼虎豹,顽戾货色。
星乌恨恨地想。
百里蕉本身并无武力,只要撑到他力竭即可。
只要不反击,症状就不会恶化......
顶多被砸几下而已,没什么,又不是被砍几下。
这么想着,她缓缓闭上眼。
可视线霎那间被一片白覆盖。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那双寒潭般的眼眸里浮现出鲜有的惊愕。
白茫茫一片。
像极了那年二人相遇时的杏花雨。
是师父啊。
暗红的血喷溅而出,像一朵朵盛放的梅。
恍若那年她初入葬雪楼,楼主往她冻伤的手中放的那支梅。
后来所有渡过的苦寒,都经花心化成蚀骨的毒。
她果然最讨厌长安了。
裕宁十八年春,长安常乐坊,剑客星乌、召晟,救无名女子于恶徒百里蕉之手,叹无常世路,难回望,何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