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晟一路狂奔,星乌身轻如燕,穿梭林间。
眼看离前面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召晟心急,竟一不小心摔了个踉跄。
此地恰好是一片杏花林。
地上落满了粉白的杏花,一阵浓烈的香钻进他的鼻子,召晟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预感到身后的动静,星乌停下了脚步。
天边日光正好,头顶花影婆娑。
白衣少女脚步带风,从天而降,明亮的柔瓣沾了她一身,光线错落,更衬她肤雪。
“不好意思师父,我没碰过剑,有点羡慕,就想借你的试试。”星乌拉起召晟,拍拍衣裳,神色淡然,无视了他愤怒的目光。
“小姑娘,莫要欺我愚钝!你这能叫借吗,你这分明是抢!”
“你要是想试我的剑,何故跑那么远!”
召晟本就跑得吃力,看见星乌神色自若,心头又是火起,脸涨得通红。
“此处草木坚韧,行人稀少,适合试剑,在茶馆里易砍坏桌椅,还会吓到旁人,我赔不起。”星乌目如止水,语气毫无起伏。
“你......你!”召晟活了三十多年,不是没见过油腔滥调之人,这小姑娘说的话一句比一句不知好歹,却是一副有理模样,叫人不知如何评判!
他欲夺剑,星乌旋转躲开,立马拔剑应对。
剑气纵横,破空呼啸,扫开乱舞的杏花瓣;剑锋一转,动作凌厉,挡开召晟的几招掌击。
往后几招,又被她躲过。
召晟并未轻视她的能力,只是她用剑行云流水,看不出章法,肆意却非妄为,明明速度不算快,也没什么特殊的招式,都是寻常招数,可实在不知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况且,她似乎并非有意与他对抗,好几剑都砍在枝干上,好像真的在试剑的强度......
“师父,这把剑我用着顺手,看来它与我甚是有缘!不若送我吧!”
星乌纵身一跃,摇晃几下,落在花枝上。
“不知礼数!”
召晟捡起地上被砍断的树枝,以枝为剑,飞身几步,正欲逐她,却听见一声物体落地的重响。
是他的剑。
不对,召晟定睛一看,愣在原地。
怎么她也摔下来了?
星乌似乎体力不支,双腿跪在地上,双手无力地撑着,闷哼一声。
“你!你怎么了?”召晟搞不懂眼下的状况,莫名慌张起来。
“抱歉,我力气小,握不住剑。”
召晟嗟叹一声,扶她起来,不经意撞上她淡漠的目光,恍若一轮没有温度的月。
召晟无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默默去捡他的剑。
星乌软绵绵地靠在杏花树干上,声音带着疲惫的喘息:“师父,你练剑多久了?”
她满眼羡慕地看着他手上的剑,道:“我看你的招数,还挺厉害的。要是刚才你跟我认真打,我肯定打不过。”
召晟沉默片刻,面向少女,答道:“二十五年,我十二岁开始练剑,中途养伤,断了一年。”
“我看你刚才用的,都是基本的剑法,方才在茶馆里,也是基本的功夫。小姑娘,你刚开始练武?”
“嗯,我开始练武也就......”星乌掰着手指数数,面无表情地给他比了个“四”,“满打满算四个月。先练好基本功嘛。”
四个月......四个月便能达到如此......召晟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心中升起一阵晦暗不明的情绪。
“你今年......”
“十七。”星乌伸手接住一片杏花瓣,挡在眼前,透过它去看天上高悬的太阳,状若回想,“半年前十七。准确来说,我现在十七岁半。”
十七这个年纪,对习武之人来说着实有点老了,可这小姑娘的表现倒是不错。
更重要的是,这姑娘无论是斗殴还是用剑,都不惊不惧,带着一股子狠劲。
无论怎么想,都不符合她这个年纪普通姑娘的特点,也不符合他对一个初学者的印象。
那便只能用一个词解释——天赋。
召晟眼眸暗淡,自嘲般笑了一声。
“师父,我是不是很厉害。”星乌看懂了他的表情,直言,“你是不是有点嫉妒我。”
“怎么还叫师父......”召晟并不正面回应,心不在焉的模样。
“不能叫吗。你不是说‘也行’吗。师父也是家人。”星乌内力一动,手中的杏花瓣轻飘飘砸到召晟脸上,惊得他又打了个喷嚏。
星乌状若疑惑地看他,“师父你年轻的时候,难道没有过师父吗。”
召晟收起心中汹涌的情绪,重新看向她。
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有些不讲理,又有些讲理。
用的功夫难以评价。
强买强卖的功夫倒是厉害。
“为什么?”
召晟谨慎地看着她。
“你比我厉害,我跟着你学,不是理所当然吗。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笑着说,声音却愈加颤抖,“也可能是因为,我实在不想一个人了吧。”
“太累了。”
“一个人太累了。”
少女虚弱的声音像是婴儿的涕泣,扰人心神。
召晟的内心一片混乱。
不是因为她,是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记忆里,他对他的师父似乎也这么说过。
“太累了,师父。”
“有我在就不累了。”
不,他的师父真的那样说过吗?抑或是他自己的臆想。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此刻他才发觉,多年江湖风雨,他早已忘却师父的模样。
恐怕师父也早已忘了他这个逃跑的胆小鬼。
那她呢?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又忘了,有些话即使是假的,依旧动人。
“对,也行。你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你以后会很好。”
召晟也冲她一笑:“我还没收过徒弟呢。”
召晟觉得自己也跟着变奇怪了。
有些草率,也不算太草率。
草木静默,春光无言。骄阳正好,杏花明媚。
今天真是个适合拜师的好日子啊。召晟想。
今天真是个适合忽悠傻子的好日子啊。星乌想。
许多年后,满口谎话的星乌大侠回忆自己这位傻得可爱的便宜师父,最先想起的便是那句“你以后会很好”。
可惜再无以后。
下一秒,召晟听见星乌幽幽的声音:“师父,那现在你给我送个拜师礼,应该不过分。”
“啊?”
是不是有点突然。
“唔,就是......那个......你懂的。”
“哪个?什么?”
召晟顺着她的目光寻找,最终视线停在......自己手里的剑上。
这下看懂了。
召晟已经懂了她无厘头的逻辑,眼睛一眯,笑道:“既是拜师礼,徒弟是不是也得送师父一点东西?”
“你说得对。你先送我,我再送你,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星乌向他鞠躬,礼貌询问。
这都什么和什么?
......该不会又是拿了就跑吧。
召晟略有不满地觑她一眼:“那你先说说你要送我什么。”
“那当然是我自己了,我这么厉害,师父你收我可赚大了。”
少女毫无悲喜的音色配上她认真的神情,激得召晟一身恶寒。
“你!演都不演了是吧!”召晟怒声呵斥,哪有人骗东西都这么戏弄人的。
“其实这是一个小玩笑。在适当的场合开适当的玩笑,是可以增进师徒感情的,师父不知道吗?”
星乌乖巧歪头,状若疑惑。
召晟还来不及反驳,只见星乌迅速从衣内取出一支箫,先他开口:“师父既不喜欢此等小把戏,我以后不做便是。言归正传,我赠师父一首曲子。古有伯牙遇子期奏高山流水,今有.......”
她语未毕,召晟忙打断她:“停!奉承的话就不必了!你......吹吧。”
“你先把剑给我。”
“......行。”
还真是不忘初心。
召晟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手中的剑,忍痛将剑抛给她。
星乌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佩剑身侧,取箫吟吹。
召晟半阖眼,坐在一块石头上,耐心倾听。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箫孔,一曲凄婉的箫声便渐渐流出。
强烈的情感如谷中瀑布倾泻而下,难以止息。
时间静止,天地悠扬;花树摇曳,碎影翩跹。
憔悴人止,玉箫声断。
“你.......何故吹一首如此悲伤的曲子。”
这曲子出名,他倒是知晓的。此曲名为......《忆故人》。
“只会这么一首,别的我不太会。”星乌收回箫,耸了耸肩。
可这本是琴谱啊?只学一首也没必要学这首吧?
不过,这曲谱经她一改,以箫吹奏,又多了几分别致。
倘若说原曲是表达内心深处的怀念与哀思,她这曲倒是......多了几分坚韧,恍若在那彻骨的悲哀深处,有重塑的希望。
可曲子的主调仍旧凄婉,就连那几分高昂,仿佛也是在毁灭中诞生的。
召晟的心中升起一阵他不愿承认的名为悲悯的情绪。
还有一阵无来由的怀疑。
作画,吹箫,还有......无剑的剑客。
“对了,你方才说你无家,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什么活都接。”星乌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神色自然。
“当乞丐,当侍卫,当......”她扳着手指,如数家珍,轻言,“哦,我还和长安未来的状元当过朋友。”
她方才所为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她的身份。
再不混淆一下视听、转移一下注意力就来不及了。
故而她说得半真半假。
“啊?”
召晟并未多想,他的重点不在此,眉毛一拧,谨慎询问,“长安未来的......状元?”
“嗯,”星乌以为他一介武夫,大约不关心此类事,耐心解释,“就是今年的科考,这几天揭榜。”
未曾料想,召晟面色愈加凝重,星乌不明所以,自觉闭嘴,对上他浑浊的目光。
“今年的长安,恐怕是没有状元的。”
随着召晟的尾音消散,星乌的视线霎那间被整片粉白覆盖。
是杏花雨。
枝头的柔瓣白茫茫一片,如同受惊的蝶,纷纷脱离了枝桠的束缚。
晨光穿透林间雾气,破开一道光明。
风声疏狂,天地狰狞。
长安,禁幽台。
光线昏暗,墙上渗出的水珠滴答坠落;空气潮湿,混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铁锁冰冷,百年囚困不死不活的罪人。
狱吏们手持长鞭,身着黑衣,目光冷酷,来回巡视,今日他们分外紧张,其中不少人头顶已遍布汗珠。
整层牢狱毫无哀嚎之声,唯有死寂。
原来这一层关的不是什么罪孽深重的犯人,恰是今年几乎所有参加进士科考的书生。
深处的角落,一位衣衫整洁的少年扶了扶腰,缓缓站起,体面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轻轻敲了敲墙面,贴身低语:“清淼兄?宋清淼?宋润?听得见吗?你没事吧?”
“嗯。”另一头,一位浑身沾满血污的少年蜷缩在地,听到耳边熟悉的嗡嗡声,有气无力地回答。
“唉,我早说了,做官有什么好的,又要背书又要赶路,简直烦死了。”那头的人叹息一声,语气带笑,“你看我们现在,官还没做成呢,考个进士考着考着就吃上牢饭了......”
“宋清淼,你现在心里后不后悔?”
宋润低头凝视衣上血迹,沉默了片刻。
临近揭榜之时,监察使揪出了足足二十名考生贿赂考官的证据。
大宁近年本就文不胜武,少出人才,此事一出,不免引起有心人揣测。
宁帝震怒,下诏革除考官官职,抄没家产,逮捕所有参加此次科考的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