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吉?”星乌对那文人的词句似懂非懂,略带疑惑地又看了一眼那根木签。
“劳烦二位稍等。”蓝衣的令主起身,踮起脚到那密密麻麻的木架子上翻翻找找,过了半晌总算将那个半脏的布袋子拉下来。
他擦擦汗,把两个手掌大的袋子递到二人面前:“意思是,您在这儿的一段时间内,会免费领到一笔钱。”
召晟接过,轻松解了袋口的细绳,星乌也凑近看看。
虽然这袋子只有一个手掌大,但里面的铜钱也只装了一半啊?
星乌陷入了沉默。
这也能算大吉吗?
在葬雪楼,她唤人倒杯茶给的都比这多。
不对,难不成在穷奇观呆着还要自己掏钱?
上限这么低,那下限呢?
她略有不满地看了那位令主一眼,对方连忙避开了眼,似乎十分心虚。
“那我也来吧。”召晟叹了口气,闭上眼在那木筒里捣鼓了几下,随手抽出一根。
星乌对这无聊的抽签游戏失了兴趣,懒懒靠着一旁的书架子,又不免有些担心,还是朝着师父的方向不住的瞧。
那签上画着的,竟也是一枚铜钱。
“这也是上上吉?”召晟无奈的笑笑。
“不算是,不过您的运气也不错。”那令主叹了口气,从桌下拿出一个崭新的松松垮垮的小袋子,手指轻易地提起,轻轻放在桌面上。
这次星乌率先抢过,对着那缠绕复杂的绳结解了半天,把里面藏的东西倒到手心里。
这小袋子里,竟只有一枚铜钱。
难不成有什么特殊价值?是前朝的古董?
星乌抱着侥幸心理再观察了一遍,硬是没看出和时下的钱币有什么区别。
她又把两根木签拿起来仔细端详,这画的......分明也没有区别。
......这算逗他们玩吗?
召晟眉尖一挑,险些拉下脸来,他实在不知,这奇怪的欢迎仪式到底是个什么用。
他竟想起小徒弟使坏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在适当场合开适当的玩笑,有利于促进友谊。
他就当是友善的玩笑吧。
“好了,欢迎二位进入穷奇观。”蓝衣令主合掌微笑,“无论吉凶,穷奇都会保佑你们的,以善报吉,以恶刹凶。”
星乌点点头:“嗯,谢谢。”
召晟也跟着点点头:“不知现在,可有适合我们的位置?”
“自然有的。”一听有人自荐入职,那位令主笑得格外欢欣,“依我拙见,二位或能胜任‘令使’一职。”
召晟疑惑道:“令使?”
“二位有所不知,近期资金紧张,如今观中的银钱大多是依悬赏所得。”令主抱歉地笑笑,“令使一职,便是解决此类冲突。”
悬赏?这东西倒是常见。
江湖各派互不待见,和哪家生了矛盾,就整个悬赏令。
今天我看你不爽,花十辆银子在自家挂个悬赏;明天你看我也不爽,再花十万两银子给各方发一张悬赏。
一来一往,朋友变敌人;十来十往,敌人变情人......咳咳,开个玩笑。
再来个誓词助威,上头的人号召几下,下边的人高潮一阵子,大家都跟打了鸡血一样乱斗,只是斗来斗去,落在旁人眼里,也只是一群闹哄哄的小鸡崽子。
星乌叹了口气,想当年针对“月魄”的悬赏令,可比葬雪楼书室的卷宗还多。
她可懒得管这些,反正也没几个人真的敢接,他们顶多是把这东西当作一种寄托——嫉妒、畏惧、挑衅......那些人对她的情感,无非如此。
想来穷奇观刚成立不久,还没那么多人急着对付它,只是巴不得把它当作一个发泄口,对别人的不满,全变成悬赏令发到这里来了。
怪不得这位令主的黑眼圈这么重,恐怕除了接待新人,他还要处理无穷无尽的悬赏......
这东西处理起来可不简单,星乌原以为只要收钱答应办事,再把悬赏令贴出来就是了,直到她某次去百里篁的书房报告事务,见他正忙于此事,没忍住问了几句,才发现这东西的恐怖之处。
悬赏令上,常有雇主要求的完成时间,短则三日内,长则几年不等,若是排错了顺序,在规定日期前未完成,就要将一半金额返还对方。
这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悬赏令之间的默契,甲让丙帮忙杀了乙,乙也恰请了丙处理甲,最后甲乙双双毙命,可怜的丙上哪儿讨赏金呢?
大门派尚能拒绝对方,避免这种情况,可小门派......哪还有选择的权利,这钱啊,你就接着吧,反正到最后,也不一定能回本。
看起来无比简单的事,将数量不断叠加,就会变得混乱无比。
倒也有好处,这不,赚钱的机会来了。
召晟转头想问问小徒弟的看法,却见她捂脸叹息,他便以为她是不愿做此等借刀杀人之事。
“除了这个,观中还有别的职位吗?”他无奈问道。
“有倒是有,只是......位置已经满了。”令主也无奈地回应,“实在抱歉,前几天还有些空位,近些天人来得多......”
“无碍,就令使吧。”星乌摆摆手,明明还没开始,目光却已疲惫不堪,“你且取几张悬赏金额高的,给我们看看。”
令主离开了椅子,蹲下翻翻找找,费力地把一大叠乱糟糟且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纸端上桌面,从中随手拿了几张递给二人。
星乌小心接过,却是第一眼就绷不住了。
悬赏名单:葬雪楼,百里篁。
黄纸上用红墨潇洒写了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倒是颇具文采:
公子浮筠,皇城百里氏,恰钟鸣鼎食之家,可惜家事不平,满朝泥泞,怎甘沉沦?
古董书生谁可似?如玉如竹,满面疏狂色。
剑心激烈,所赖江湖子弟,投奔共谋。
铸剑红莲,不知归处,万里平地忽起一楼——名曰葬雪。
红莲尽,业火枯,偏是年少胜时,一心斩不公。
又怎知,彼时轻狂,当时惘然,不过一场碎梦,空余悔恨!
所嫉所怨,皆磐石蠹虫,阳奉阴违之辈,猖绝明讽之类,竟折竹身、裂竹心。
怅过往,谁引吾路?旧恨新怨一场梦,心向黄泉莫回首,休踌躇!
这行文......为何有一种熟悉感?
星乌的心里渐渐浮现一个可能的答案,通篇下来没一句有效信息,倒像是......她不敢再想,不能再想。
她面不改色,尽可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如常,手指没忍住狠狠揉皱了纸的边缘,直接翻到下一张。
悬赏名单:妙香楼,玉棠。
原本她还有些紧张,可看到下边的描述时,两眼一黑直接晕眩。
玉娘,我的梦,我的触不可及的春,我真的好爱你,我想吻遍......
星乌看了半天愣是没找出一句有用的话,心想现在的悬赏令怎么都变成这个样子,干脆直接跳到下一段:
玉娘,你明知我爱你,为何还同旁的男子卿卿我我?
那日携你入怀的是谁?前月里,赠你海棠玉簪的,又是谁?
玉娘,我知道我不该嫉妒......可我已经付出了全部......
为什么?为什么!
玉娘,你真的快把我逼疯了......
对不起,玉娘,我只是太爱你了......
等你死了,我就陪你殉情,好不好?
劳烦各位大侠开眼,帮帮我这个无可救药的痴情儿。
要求:一月内,将活着的玉娘赠与我,让我亲手杀了她,让我得偿所愿......
赏金:五百两银子。
星乌极力忍住把这张纸撕碎的冲动。
该怎么说呢?确实痴情,也确实无可救药。
还真是爱“死”对方了啊。
不理解,不尊重,不祝福。
星乌摇了摇头。
“这些太难了,不适合我一个新人。”她叹了口气,突然觉得今天或许是她叹气最多的一天。
她转头问召晟:“师父,你那边怎么样?”
“哦,我这啊,还挺奇怪的。”召晟挠了挠半白的头发,脑袋晕乎乎的,将那悬赏令递到星乌身边,以便二人一同观赏,“你看,还有人发悬赏要杀那个叫月魄的呢。”
“人都没了,还悬赏什么。”召晟眉头一皱,心想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已经没法理解现在人们的观念了,只能妄自揣测道,“可能实在是太恨了吧,恨不得再让这位再死一遍。”
星乌内心一颤,眼皮都不敢动一下,只是装作认真地看纸上的字:
月魄,本名月,裕宁十年入葬雪楼,裕宁十六年出葬雪楼,至今下落不明。
愿好心人助我寻她行踪,彼时,赐她身陨,予我魄散,此生罪业,同归天地。
本应合棺而葬,钉我三分痴,三分怨,四分妄念。
要求:时间不限。
赏金:雇主名下所有资产。
在赏金处,按了一个深深的指印,似乎是为了确认纸上文字并非儿戏。
深红的痕迹落在白透的宣纸上,像是暮春红透了的海棠花瓣,飘摇,枯萎,落纸;又像是唇上一抹胭脂,抖落,化粉,消褪,;更像刺破指尖时流出的血,凝固,干涸,生绛。
裕宁十八年初夏,姑苏穷奇观,师徒二人接悬赏令;指血烫白宣,买她未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