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云的日子,亏凸月、被片状云雾遮掩的繁星在如墨的夜空之间高悬。
在明亮如初的天狼星的指引下,德罗斯·里希特如往常一般登上霍格沃兹的最高塔楼。他在开学之初便求得天文学教授奥文拉·辛尼斯塔的许可,允准他在非天文课时间自由使用仪器观测天体。
但是,今天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习惯一个人面对无垠星空的德罗斯第一次同旁人一起使用天文望远镜。
或许是担心落单的自己再次被拒绝,站在他身旁的女孩表现得过分小心。
“没关系。”她很有克制地说道,“我想先对照书本,认一认冥王星。”与他相仿的浅棕色眼睛里滑过一瞬间的别扭和无措。
德罗斯望向被她抓到略微变形的书脊和发白的指节,心中突然翻涌起微妙的情感。
但是,在本能地克制下,他不仅没有出于礼节地舒缓她的不安和慌乱,而且眨动着眼睛,遮掩掉那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在短暂的、不恰当的沉默过后,他回答说,“谢谢你,我很快就好。”
接着是一阵调升、扭动镜头的机械挤压声,还附和着唰唰的羽毛笔写字的声音。
女孩放下了笔,德罗斯也直起身来,他没等她开口,就向后退了一步,让出教室里仅剩的观测空位。
当她站到天文望远镜的前面时,德罗斯把自己在寻找冥王星时遇到的需要注意的问题简单向她讲了讲,提醒她留意由于今夜不算乐观的云层分布情况而增加的观测困难。
不同于在场的大多数同学,他曾经无数次在一望无际的夜空搜寻渺茫孤远的星体,而这颗以冥界命名的行星是他了解星空的起源,也是他的目光长久地驻足、盘桓的安乐乡。
每当心有波澜的他凝视这颗神秘遥远的星球,他的内心就会感到充实的宁静,仿佛他还是一个能够肆意奔跑在林间的孩童,再跑过一个转角,记忆中温柔坚韧的母亲就会在尽头张开双臂拥抱她懵懂快乐的孩子。
今天是新生们的第三次天文课,有别于前两次上课时的以介绍为主的理论式课堂内容,从此次上课开始,辛尼斯塔教授开始辅导学生自己进行观察实践,但是受限于教室内部数量有限的器材,学生们只能两人一组,共用天文仪器。
他们就是这样临时凑对到一起的。
德罗斯的视线从漫漫星河移向正在专心记载冥王星位置和附近星体的女孩,他瞥见了她秀丽工整的字体和凝练有序的笔记,还有被潦草地夹杂在书页之间的标记着“O”的作业一角。于是,在他那温和、斯文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微乎其微的、截然不同的微笑弧度。
优秀的同学总是值得一些特殊对待的,他心里想,也认同、实践着他的家庭教导给他的价值理念。
因此,当她犹豫着询问他关于19世纪末的那场大规模寻找未知行星的项目时,已然恢复往日得体从容的德罗斯不再全然地抵触那股险些令他失常的天然亲近,相反,他妥善地解答着她的疑问,又接过她递来的羽毛笔,在空白的草稿纸上简略描绘出熟练于心的星图。
“里希特?”女孩听见使她倍感熟悉的名字,抬头望向正站在一旁称赞德罗斯课堂作业的辛尼斯塔教授,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思索。
“这应当感谢您,教授,如果没有您的慷慨支持的话,我怎么会有机会详细记录月食的变化呢。”德罗斯正在同辛尼斯塔教授交谈关于他从她这里获得的特权,这会儿就敏锐地捕捉到流连在耳畔的呢喃的声音。
等到辛尼斯塔教授去往下一组同学身边以后,他转过身来,主动说道,“是我的疏忽,我们貌似还没有向彼此介绍过自己。”
女孩当然可以觉察出德罗斯态度的变化,可他只是稍稍低下头,用他那双睫毛很长的浅棕色眼睛沉静地望着她,说,“里希特,德罗斯·里希特。”
“伊丽莎白·艾佛利。我好像在火车上见过你,当时你的长袍走丢了。”如愿按照设想推进对话的伊丽莎白不再纠结德罗斯身上那细微的情感变化,她很有克制地低眉,避免被他看到不合时宜的满意。
“是的,希望我当时没有打扰到你。可惜,后来列车员也没有找到它。”一提到那件走丢的长袍,德罗斯似乎被勾入某种回忆之中,而在那段回忆之外,他已然记不清楚自己是否见过伊丽莎白。
不过,他当时确实敲开了几扇临近的包厢门,也许他们的初遇隐藏在某个被他遗忘的记忆碎片里。
之后,他遗憾地笑了笑,站得笔直的身体变得柔软了,向后稍稍倾斜,倚在落满月光的栏杆上,又用怀念的口吻表示那是他心爱的姑姑送给他的十一岁生日礼物。
“或许你还有机会找回它——要是不着急回寝室的话,待会下课可以等我一下。”始终安静倾听的伊丽莎白在了解到衣袍背后的含义后变换了神色,如同下定什么艰难的决心一般,毅然地对上他好奇不解的视线。
德罗斯注意到她的脸颊发红了,但不是羞涩的通红,而是一种淡淡的、只在双颊蔓延的绯红。
她原本还试图说些什么,但是在用余光扫到了重新走回这附近的辛尼斯塔教授以后,便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在德罗斯心领神会的配合下,两人的聊天内容自动转换成为课堂教学的话题。
“好啦,同学们,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别忘了这周五需要交上一份以冥王星的起源与特征为题的课后作业,作业长度大致保持在十二英寸即可。”
长达一个小时的天文课终于结束,辛尼斯塔教授在宣布这周的作业内容以后挨个送走了瞌睡又兴奋的学生。
“到底都是一群孩子。”她望着他们呵欠连天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却不打算苛责一群因为上课时间太晚而难以抵抗生理性睡意的一年级生。
因此,即便有人在上课时间试图通过闲聊刺激自己昏昏欲睡的大脑,她也总是宽容地忽略这些人。
直到最后一名学生背上书包、与她道别,这位年轻、宽厚的教授才阖上天文学教室的大门,走向学校为他们这些留校教师准备的临时休息住所。
德罗斯和伊丽莎白就走在学生群的末尾,在经过一段台阶突然消失的楼梯以后,两人拐进一条闪烁着火光的隐蔽通道。
这条通道低矮狭长,尽头连接着一间用粗壮铁链上锁的房间,两边摆放着布满蜘蛛网的灰白雕像,这些雕像的顶部堪堪触及粗糙厚重的天花板,在被拉长到变形的阴影的映衬下,这里显得更加阴暗逼仄。
“这里很少有人来,即便是普林格先生,他在巡逻时也经常避开这里。”走在前方的德罗斯站定在上锁的房门前,挥动魔杖,念出一串陌生奇异的咒语,门上的铁索应声掉落,陈旧未修的铜木门缓慢开启了一道勉强容纳一人通行的缝隙。
“这不是开锁咒,为什么你对这里这么熟悉呢?”紧随其后的伊丽莎白顾不得沾染上灰尘的鞋面和衣摆,侧着身体,跟随德罗斯的脚步钻了进去。
然而,这间房间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存在,只有随意堆叠的木箱和盖着白布的、看不出原本形状的雕像。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唯有一点魔杖尖端发出的光亮照耀着漆黑阴冷的房间。
“我的父亲曾经在霍格沃兹读书。”德罗斯没有过多解释,他用眼睛扫视着被伊丽莎白捏在手心的针织小包,转而提起了他们来此的目的,“这里足够安静了,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谈话。”
伊丽莎白感受了他的视线,顺势打开只有巴掌大的小包,从里面摸索出一件又长又厚的天鹅绒礼袍。
德罗斯立刻反应过来他面前的提包被施加了何种魔法,但是此刻,他的心神都被失而复得的礼物吸引住了,他收起了用来照明的魔杖,用双手接过那件柔软华丽的衣袍。
通过几缕窗外漏进的皎洁月光,伊丽莎白瞧见一道纯粹的笑容绽开在德罗斯的脸上,就连那个动人可爱的小酒窝也再次出现了。
“非常谢谢你,小姐。这大概是我入学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了。”德罗斯对伊丽莎白说,他的语气明显认真许多,“作为回报,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在我力所能及范围之内,我会为你实现。”
对于此时的伊丽莎白而言,她还不明白里希特的承诺究竟意味着什么。因此,她只是按照最初的计划推进着,试图借助一个共有的秘密拉近与这个男孩的关系。
“举手之劳而已。”她抬眼,对上了他的眼睛,脸上浮现一丝完全不同于之前神态的狡黠的微笑,说道,“就当这是一个幸运的意外吧。毕竟——”她晃了晃那个明显没有官方标记的针织小包,不避讳地邀请着,“你是第一个看见它的人,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好吗?一个只存在于你我之间的秘密。”那双明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作为负责制定规则的家族的继承人,德罗斯很清楚被伊丽莎白握在手中的魔法物品是不合规的存在,一旦被发现,不仅东西会被没收,施咒巫师也会受到处罚。
按照他父亲教导他的理念,他不该沾染麻烦的人或者麻烦的事,尤其应当避开初到校园便不守规矩的新生——这些人往往会在日后招致难以收场的灾难。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不反感这种打破规则的行为,更进一步说,他自己不也是有意丢弃掉象征破碎的长袍吗?
“况且,她找回了它——尽管她根本不知道它对我到底代表什么,但重新触碰到它的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喜悦是无法作伪的。”德罗斯想。
特别是,当他看到对方用一种充满生气的、信任的眼神放松地注视他时,他再次体会到那股被自己拒绝过的冲动。
“我能拒绝一位陌生的同学,却不能否认一位刚刚帮助过自己的小姐。”德罗斯在心中回答自己。
于是在多重思绪的拉扯下,他答应了伊丽莎白那违背父辈原则的请求,并在分别前教给她一个在必要时刻足以掩人耳目的遮蔽咒语。
事情终于结束,伊丽莎白轻车熟路地跳下一节节台阶,进入通往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的幽暗隧道。
黑暗一拥而上,但在黑暗的尽头,站着一道灰蒙蒙的影子,那影子在听到蹦蹦跳跳的脚步声以后就缓缓转过身来,向声音的方向迈了一步。
“事情已经办好啦。”声音的主人更加欢快了。
她加快频率跑到影子的身边,说,“等很久了吗?我们赶快进去吧。”
“做得很好。”黑影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同她一起向前走了一段路,来到有亮光的石墙面前,问道,“里希特是个怎么样的人?”
“心地善良,但是不太好接近,他的防备心很重。”她耸耸肩,不确定地回答,“也许你该自己接触他。”
“现在还不需要。不过,等到非常必要的时候,我会这么做的。”黑影扭过头,借由挂靠在墙壁上的火把,那张漂亮冷淡的面孔完全展露了出来。
他眯起黑亮的眼睛,仔细扫视着离他很近的伊丽莎白。大约几秒钟后,他的视线落到那沾满灰尘的袍边和鞋面。
“下次要注意,莉兹。”他平静地说,一声咒语过后,衣物再次变得整洁。
伊丽莎白不在意地跺跺脚,跟在里德尔的身后,钻进了被打开的石门。
当他们在休息室分别时,已经走到拐角处的伊丽莎白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好奇,叫住了离去的里德尔,斟酌着措辞询问他,“除了里希特,你还有其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吗?”她望着他,不同于对待里希特,她在此刻是真实的。
转过身的里德尔看着她那紧张又后悔的面容,轻轻地笑了,他还以为她不会追问了呢。
“如果你是指你们在课堂上的交流——”他细声慢语地解释,但又很快停下,因为,通过伊丽莎白瞬间张大的嘴巴,他想她已经明白他未说完的后半句话所指向的含义了。
“怎么做的!”她恼怒且震惊地问他。
里德尔却依旧平心静气,他盯着她的眼睛回答,“必要但无伤大雅的小咒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