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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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似乎渐渐变小了。
只剩干雷,轰隆隆的,从远处奔腾而来,最后重重撞在场上每一个人的心口。
江霈言走到了周幸身前,只见他抬手于虚空中轻轻一抓,等到摊开手的时候,掌心当中,竟是凝出了一块剔透冰蓝的珠子。那珠子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灵气,光是在附近站着,便能感受到那珠子内浑厚的灵气,几乎能够另选山头,再繁衍一个新的宗门出来。
周幸眸光闪了闪,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痛,抬眼看向面前的人,那一双眼睛里头,情绪复杂,过了好一会儿,周幸才吐声道,“不知仙君此举何意。”
江霈言松开了手,那浑圆的珠子安静地飘在半空,里头,灵气翻涌,缓缓向外溢出,一点一点地,如清风拂过绵延山岗。
“清风宗的地界上,自锁妖崖往北百里的山头,是我从前的山府,还请周宗主割爱,将这一片山头,还予我,这便是补偿。”
周幸的脸色变了又变,到最后,也不知是羞恼还是失望,他咬着牙,脸颊的肉随着动作轻轻颤动着,像是极力忍着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着周幸开口,这石台上方的气氛几乎凝固到了极点。
周幸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抬眸看向江霈言,并没有伸手去接那颗珠子,“蘅泽仙君,这山头你若想要,清风宗自是会双手奉上,只是,还请蘅泽仙君将泱泱的尸首还给我清风宗。”
江霈言神色陡然变得尖利,他盯着周幸,忽地抬手引雷,惊雷在两人脚边炸开,引起了丝丝白雾,等到白雾散尽,两人之间的土地,竟是隐约出现了裂痕。
“江……”周幸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下一刻,江霈言在他身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随泱的尸体以及方才在一旁已经吓傻了的赵蕴。
嘉宁侯的人见自家郡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自然想要冲到前面去,可是,刚刚靠近那裂缝,人便被击飞了出去,好在周幸眼疾手快将人救下,不然方才冲上去的两个人,此时此刻怕是已经落下石台,成了下头那些被镇压许久的妖兽的口粮补给。
嘉宁侯脸色青青紫紫的,他看向周幸,强压下怒火,语气诚恳,“周宗主,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宗门自己的事情,关我孩儿什么事情,他……”
“侯爷。”周幸打断了嘉宁侯的话,他的声音不似往常那般平和,反倒是十分冷硬,他没有去看嘉宁侯,“带走您女儿的,是上仙蘅泽,仙人心怀天下,不会伤害您女儿的,请你先回吧,等有了消息,我自会派人去通知你。”
嘉宁侯看起来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周幸已经不愿再与他多说什么,挥了挥手,称得上不留情面,“依柳,送客。”
卫依柳眼眶通红,听了周幸的话,她毫不客气,抬手按在腰间佩剑上,“还请诸位下山。”
不光是他,在场的诸位弟子,皆是抬手按在佩剑上,似是随时随地会刀剑相向一般。
嘉宁侯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深深看了周幸一眼,而后抬手挥了挥,“走,先下山去。”
嘉宁侯领着他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石台上方,陡然空了许多。
而方才一直强撑着的周幸,退了两步,喷出一口血来。
“师父!”“宗主!”
清风宗众弟子脸色一变,慌忙跑上前去,卫依柳搀着周幸的胳膊,她的声音哽咽,看向周幸时,瞳孔轻颤,“师父,你怎么了?”
周幸摆了摆手,他推开了卫依柳,站稳后,又擦了擦嘴角的血珠子,“领着人将宗门内外仔细看过,不要有漏网之鱼。”
四五人领命退下,卫依柳紧紧盯着周幸,她声音依旧哽咽,仿佛失了主心骨,“师父……”
周幸终于看向卫依柳,他眼眸中的情绪深沉若海,声音亦是沉重极了,“去,顾好伤重的弟子,不日要变天了,清风宗且有风浪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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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泱从前,听过好几次形神俱灭的说法。
在这次的命劫发生前,她曾与黑鸦提起过,自己应了这劫难之后呢,会是怎么个样子,会不会是形神俱灭。
她仍记得,黑鸦并未立刻回答她,而是沉吟了许久,才无比认真地回答道,“大抵是个神散的结局。”
神散……
随泱想过很多次,最后不得不承认,大抵就是身死那刻起,她这枚棋子便再也不存在了,随泱这个人,再闻不到花香,尝不到味道,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只不过再也醒不过来,也没有梦。
死前,随泱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她猛地睁开眼睛,周身疼痛依旧,可是低头去看,身上却是没有半点伤痕,只是那细细密密的,如同削骨刮肉一般的疼痛,让随泱清楚地明白,先前在清风宗锁妖崖上的那一早,并不是什么臆想。
她的的确确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只是,为什么自己仍旧活着呢?或者说,她为什么依旧存在意识呢?
随泱撑着地想要站起身,只是试了两次,身上实在是痛极了,每一次动作带来的疼痛,都足以让随泱再死一次。
索性放弃了挣扎,随泱坐着,四下张望,等她看清周遭的一切,心里的疑惑更甚了,这地方,绝不会是死后会到的地方。
目之所及,皆是静谧安好。
田埂纵横,分出了一块又一块的田地。风吹过,麦浪似海,稍远处,有鸡鸣狗吠,烟火升起,似乎正是晚食的时候,家家户户炊烟飘起。
随泱有些茫然,她搓了搓疼得有些麻木的手腕,看向炊烟的方向,眼前的村子,看起来像是世外桃源,静谧安好得,不似真实存在一般。
身后,传来叮当声,那是铃铛晃动时发出的声响,随泱一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她下意识想要去摸佩剑,却摸了个空,手掌抵到了什么微凉的东西,低头去看,本该挂着佩剑的腰间,挂着一把折扇,那扇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出来的,泛着银光,上头的花纹精密好看,看着便知道,这是一把上好的折扇。
“老大——”铃铛声停了一声,转而成了一道略有些惊喜的,小姑娘的声音。
随泱的指尖颤了颤,连带着她的心房,都猛地一沉,好像在那小姑娘开口的瞬间,随泱整个人便不受控了一般。
“老大?你怎么在这里坐着?”声音从后方转到了前面,随泱眨了眨眼睛,看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是个生得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穿着的裙衫上头,缝了不少铃铛,那些铃铛上头,灵气涌荡,显然是灵力深厚之人,替她做得这一套衣衫。
许是见随泱一直盯着自己的衣衫,小姑娘满脸的高兴,眼尾都微微翘起,看起来,似是骄傲极了,她在随泱面前转了一圈,“老大的手艺比从前好多了,今日好多人羡慕我呢。”
“这是……我做的?”随泱有些惊讶地开口,她盯着小姑娘身上的衣服,心中有些惊叹,自己何时还有做衣服的手艺了?
小姑娘看着随泱,她蹲了下来,盯着随泱的眼睛,抬手晃了晃,“老大,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这般奇怪?”
随泱的眼眸颤了颤,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手脚并用地,撑着身子,看向田埂边流淌的溪流。水面上,映出了随泱的脸,还是她自己的那张脸,并不是发生了什么魂魄鸠占鹊巢的事情。
在这儿的人,就是自己。
只是……
随泱发觉自己身上不那么痛了,索性缓缓站起了身,她盯着面前的小姑娘,视线里多了几分探寻和警惕。
“老大……”小姑娘满脸的担心,她往前走了两步,忧心忡忡地盯着面前的人,“老大,你这是怎么了?”说着,她伸手抓住了随泱的胳膊,而后惊呼道,“怎么这样烫,老大,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等随泱说话,小姑娘已经顾不上别的了,她拽着随泱往村子里走,“走,吃碗药就好了。”
随泱猝不及防地被小姑娘拽着进了村子,村子里的人,似乎都认得她们,遇见的每个人,都在同她们打招呼。
“泱姑娘,你回来啦?”
“朱红,你是不是又给泱姑娘惹麻烦了?!”
“泱姑娘,今日我煨了你最爱的大骨头,晚点给你送过去。”
“老大老大,你偏心朱红,说好了给我新衣裳的,怎么又给了朱红。”
声音此起彼伏,听得随泱耳朵嗡嗡作响,只是,她并不觉得吵闹,只是一颗心,随着那嗡嗡声跳动得愈发明显,几乎要从她的胸膛里蹦出来。
朱红……应当是那个拉着自己手臂的小姑娘,撑着腰,将那些想要凑上来的小孩儿拦了下来,她看向随泱,“老大你放心,俞大娘的药很管用,一碗下去,你就会没事了。”
很快,朱红就拉着随泱钻进了一间院子,院子里晒满了药草,鼻尖,浓郁的苦味弥漫开来。
“俞大娘——”朱红松开了拉着随泱的手,扯着嗓子一边喊着,一边钻进了屋子。
随泱站在院中没动,也不知是什么牵动了她,随泱毫无来由地转过身去。
院门处站着的男子形容清冷,挑眉看向随泱。“怎么,你这土匪窝坚硬如铁,难不成还担心我逃出去吗?”
随泱有些听不明白那人说的话,她只觉得眼前雾蒙蒙地一片,那人分明是江霈言呀,是待她最好的江霈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