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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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幸心中思绪转了又转,他盯着面前的江霈言,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荒唐。
眼前的人,是他视作自家孩子,掏心掏肺的,几乎倾尽全力去教养他,亦是将整个清风宗都交给他的存在,可是现在,看向江霈言时,周幸却是忍不住地想要后退,他盯着江霈言,想要将那个荒唐的念头压下去,可是……可是……
他骗不了自己。那是江霈言,却又不是江霈言。
他的大徒弟,绝不会是那样一副模样。
“先将秦曜放下。”周幸开口,他盯着江霈言,心中又挂念着一旁躺着的随泱,不知泱泱究竟是怎么个内情,而秦曜,更是脸色青紫,看着,似是要被江霈言活生生掐死了。
江霈言却是没动,他微微挑眉看向一旁被他御气吊在半空中的秦曜,过了许久,才松了两分力道,开口时,声音竟是有些阴沉,“他从前,与……与泱泱多有龃龉,现在,该死。”
重音落在该死两个字上,在场的人,心中皆是一怔。
直到铁甲撞击声,混着马蹄踏地声将雨幕撕开一角,这寂静到有几分令人心慌的锁妖崖上方,才算再次有了声音。
周幸脸色很是难看,他转头看向后方,是嘉宁侯一行,只他一个眼神,卫依柳便明白了过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将自己的情绪复位,她朝着嘉宁侯的方向走了过去,抬手行了行礼,“山上有事,还请各位自行离开。”
嘉宁侯眼眸转了转,他的视线想要越过站在周幸身后的那一群人,看清前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挡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清,他张了张唇,正要说话,原本坐在身前的赵蕴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竟是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挣脱了嘉宁侯的手臂,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只见她竟是跌跌撞撞地朝着人群跑了过去,不知是不是觉得身上大氅太过繁冗,赵蕴竟是脱下了身上的合唱,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大雨之中狂奔。
卫依柳眉头紧皱,她本就心绪繁杂,现在见赵蕴不管不顾地想要冲到随泱身边去,心中更是升腾起无名火来。
留守山上的人不多,本就是因为嘉宁侯找上门来,周幸这才派了不少人出去,替赵蕴寻药。今日,剩下的那些人里,更是有不少人,被随泱安排着护送赵蕴下山去。这才让泱泱独自一人面对这样的变故,孤立无援——
思及此,好不容易稳住情绪的卫依柳有些崩溃,她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抬手抓住了赵蕴的手臂,将整个人扯得猛地转过身来,对上那双懵懂不解,茫然无措的眼睛,卫依柳觉得似有一团火,自她心头燃起,将她整个人烧得快要变成灰烬。
“你要做什么?!”卫依柳压低了声音,即便如此,声音里的愤怒依旧快要溢出来,她微微探身,手掌死死抓住赵蕴的手腕,“你今日为何要上山来!清风宗已经派出去不少人替你寻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竟是自己跑到山上来!”
卫依柳抬手一挥,将人推搡地摔在了地上,“郡主,您是金枝玉叶,金贵极了,身上有怪病,便让父亲施压,让整个清风宗替你奔忙——”
她声音顿了顿,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若非替你奔忙,若非要护送你下山,确保你的安全,泱泱何至于孤立无援?!”
赵蕴叫卫依柳方才那一下甩得摔在了地上,她抬头看向卫依柳,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水,瑟缩着,看起来委屈又无辜,叫人怜爱。
嘉宁侯赶上前来,他将赵蕴护在怀里,看向卫依柳时,眸光有几分阴骘,“贵宗遭此祸事,本侯亦深感惋惜,还请诸位节哀。”
低下头,看向赵蕴时,眸中的阴骘散了些,他温声安抚着赵蕴的情绪,“阿蕴,爹爹在这儿,我们先下山去。”
见怀里的人不动,嘉宁侯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轻轻拍了拍赵蕴的背,“听话,爹爹……”话音未落,赵蕴像是忽然回神一般,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是猛地推开了嘉宁侯,她不顾卫依柳方才的责怪与迁怒,似乎只剩下到随泱身边去,这一个念头。
卫依柳仍旧想要拦她,只是周幸开口喊住了她,“依柳,你领着大家先回宗门去,锁妖崖这儿,有我在。”
卫依柳眸光颤了颤,她看向远处不知生死的随泱,双唇颤了颤,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仍旧是咽了回去。
另一边,秦曜从高处重重摔落,本就受了重伤的人,被砸得肺腑移位,口吐鲜血。
江霈言并未去看秦曜,在他身后,一束柔光将随泱包裹着,缓缓升起。
他也不曾回头去看随泱,而是抬脚,穿过最前方的周幸罗辞,朝着颤颤巍巍跑过来的赵蕴走了过去。
赵蕴本就身子弱,先前有些逃命,现在又是叫大雨兜头冲刷,早就力竭,现在仍旧能行走,全是凭着一口不知为何会有的执念。
眼前忽然多了一个人,赵蕴身子晃了晃,竟是朝着江霈言的方向栽了过去,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江霈言,稳住自己的身形,不料面前的人忽地侧身,躲开了她的手。
赵蕴重重摔在了地上,脸颊也被地上的小石头划出了一道痕迹,血渗了出来。
这一下,着实有些重,摔得赵蕴眼前有些发花,她伸手撑着地,想要支撑着爬起来,只是,还没等赵蕴爬起来,江霈言便在她身前缓缓蹲了下去。
赵蕴的下巴被有些冰凉的指头捏住,迫使她仰头看向了江霈言。
赵蕴心中有些慌乱,她先前是见过江霈言的,印象里,温和收礼,看着便是名门正派的修士,可是现在,面前的人却又一丝妖冶。
“原来是你。”
下巴上的力道撤去,赵蕴听到江霈言略带讥讽的声音响起,紧接着,身上,似有什么顺着衣服攀爬上来,那力道微微有些重,压得赵蕴有些喘不过气来。
嘉宁侯急匆匆地冲了过来,他脸上满是惊慌,“阿蕴!”伸着的手悬在半空,颤巍巍的,似是不大敢触碰到赵蕴一般。
“父亲,我……”声音卡在了咽喉中,赵蕴双手碰上了自己的脖子,本该光滑的脖颈,此时此刻却同百十年的树根一样,脉络微微凸起,刺得赵蕴掌心发疼。
嘉宁侯站在赵蕴身侧,他看向江霈言,又惊又怒,“你对阿蕴做了什么?!你这修士,莫要以为踏上修仙之路,我便拿你没法子了,若阿蕴有事,我定要清风宗上上下下都——”
嘉宁侯的声音忽然消失,他惊恐地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江霈言的方向。而他整个人,则是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道拉扯着,双腿渐渐离了地。
后方铁骑有些按捺不住,隐约有驱马上前的意思。
清风宗众人见状,皆是抬手扣在佩剑上,他们虽不知江霈言表现得为何这般陌生,却记得,江霈言是大师兄,他冻手,定是有原因的。
两方一时之间,竟是隐约剑拔弩张,仿若下一刻就会发生冲突。
周幸闭了闭眼,等到再睁开眼时,眼底俱是疲惫同苍老,他往前走了两步,对着江霈言,微微躬身。他已经猜到了江霈言真正的身份,其中的缘由也好,真相也罢,此时此刻,他着实没有去深究的心思。
“泱泱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周幸开口道,只是提到随泱,他免不得哽咽,这一片的气息繁复,可是方才,周幸探了又探,却始终都未曾感受到属于随泱的气息。
随泱的生死,周幸大抵已经有了猜测,是以,说起随泱,周幸免不得眼底发烫,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江霈言,不卑不亢,“这里是她宁死也要护住的地方,难不成……”
“……难不成仙君,要将这里毁于一旦吗?”
周幸的声音不高,可在场的人却是听得分明。
众人脸上皆是茫然,仙君?为何周幸对江霈言称一声仙君呢?自打蘅泽仙君身殒魂销,这世上便再无仙君,难不成师兄闭关之下又受刺激,竟是大成飞升了不成?
江霈言沉默地看向周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撤了力,而后开口,“清风宗锁妖崖下,镇压妖兽无数。你身为清风宗宗主,却不曾将看守锁妖崖当作重中之重,反倒将宗门多数人,调走去给一个……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寻药。”
“师兄,你究竟在说什么?!”罗辞总算听明白了,江霈言这竟是以上位者的姿态在教训师父,即便平日里她十分敬爱师兄,此时也忍不住了,“你怎能这样同师父说话?!”
江霈言不答,他只是微微挑眉看向罗辞。
周幸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低声喝止了罗辞,“闭嘴,不得对仙君不敬。”
罗辞面色微僵,她看向周幸,动了动唇,仿佛有好些想问的,只是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问起。
周幸的声音悠悠响起,“他不是你们的师兄,而是这世上最后一位仙君,蘅泽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