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间密布的涔涔冷汗和不断起伏的胸膛彰显着司珈晔此刻的后知后觉。她依旧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好让腰间的伤痛时刻警醒自己。
这就是鬼域给人带来的影响吗?司珈晔第一次有了如此真切的感受,幻觉,迷失主体的幻觉,想到这,她紧咬牙关把腰压得更深,脸几乎埋进漆黑的手提袋里,直到耳廓和面颊处的燥热向整张脸绵延,她才发现唯有疼痛才能驱散迷茫终结麻木。
松脱身体,她半弯腰靠向身后的墙,斜歪的脑袋去注意许嘉悦,那孩子浑然不觉,照旧笔耕不缀,没有被她的这番举动所影响。
领略到鬼域带来的精神攻击后,司珈晔感觉脑袋里像是煮着一锅浓稠的浆糊,头昏脑涨的,不仅思考能力下降了,连记忆力都有些错乱,而且四肢酸软无力,整具身体发出罢工的信号。似乎只有沉浸式体验这位鬼域主人许嘉悦的所处境遇,才能扫除上述症状。
幻象重现,司珈晔深觉不妙,于是再度弯腰激发痛楚,顺便猛拽头发以此达到提神醒脑的效果。
痛苦让司珈晔认清现实,工作还未完成,刚到手的定金还没捂热,事成之后的尾款也没结清,最终到手的整整两万块现金尚未规划用途。更重要的是,如果一无所知地带着满腹疑问去死,这势必会让朋友们为了留下的未解之谜调查起她的死亡真相,自然而然地亲自涉足这栋险象环生的昆南楼。这栋楼,这只鬼,这些云里雾里的迷题,她深知这是自己找死之后的下场,坦然接受是必然,她无怨无悔。但是,放任朋友们为如此不堪的自己平白牺牲,她无法视若无睹。
已知这只鬼的死因是火焰,弱点同上,生前的部分经历也在短暂接触后一目了然。
至于人生遭遇造就的脾性?
根据司珈晔的观察,许嘉悦大概是个好学不厌的作业狂,长年累月的坚执学习计划也让她在玩闹方面也如此顽固。
司珈晔的目光扫过角落里三根烧至一半的蜡烛,眼中倒映着摇曳的火苗,凶光乍现。
还有一个问题令司珈晔苦思无果,这只鬼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找上自己,仅仅是想要一起玩扮鬼脸游戏吗?那为什么现在又开始旁若无人地写起练习册?
而且趴在肩背上一起进入两重鬼域,连女鬼的暴力驱赶和蜡烛威吓都无法撼动那颗纠缠不休的心,到头来只为了与司珈晔玩乐,娱乐方式还是如此的极端,一股不死不休的架势,显然许嘉悦的玩心是完全大于学习精神的。
最后,那三本字典和装满练习册的手提袋,一个放在肩膀上,剩下一个直接挂她的脖子上。
很显然……
司珈晔向角落里勤勉刻苦的许嘉悦投去目光。
经过沉思后,此刻的司珈晔神智清醒一半,弯下腰,脚下的手提袋还在原地等待她的垂青,手掌捏住袋口再提起,按照一个锻炼效果显著的成年女性的力气来估量,这份手提袋着实算不上重,想起那具烧焦之后更加干瘦的躯体,司珈晔了然,很明显,这些东西太重了,对许嘉悦来说是负担,所以才会不讲客气地直接放在她身上。
那么到底是从哪里招惹来的这只鬼,是谭家人创造的鬼域里的小女孩吗?
不对,长发女鬼把她推下眼球山的行为正是在驱逐背后的许嘉悦,可能在进入两个鬼域之前就已经在她背上了。
是在昆南楼招引到的吗?还是说更早以前……
司珈晔从十二岁开始就喜欢往人迹罕至的地方钻,十八岁时接触凶宅,一直到现在,她走访过的阴森地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真是从这些地方招惹来的,她恐怕回忆到死都找不到答案。
她只能在许嘉悦的身上提取几个关键字塞到记忆里强迫联想。
八九岁的小女孩、火灾、作业、想跟她玩、貌似还是个学霸……
“等等。”司珈晔恍然大悟,立即不轻不重地删了自己一耳光,“现在好像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吧?你不是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了吗,暴力推平就行了,还想这个干什么?”
眼看角落里的蜡烛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她干脆利落地收入麾下,只是在面对许嘉悦孜孜不倦的背影时,犹豫之心油然而生。
她这算是杀人吗?许嘉悦又要再一次经历同样的死亡方式吗?下手对象还是受尽磨难也要追随的嬉戏对象司珈晔。
在司珈晔看来,许嘉悦其实并不像鬼,也许此刻的所处境遇也不是她能选择的。
很可惜,大家都有无奈之举,她不能为了个只有一面之识的可怜小鬼无视挚友的安危。
“许嘉悦,很抱歉,我的到访给你增添了负担。”司珈晔坐在紧挨许嘉悦的空地上,右手抚上她炽热的肩膀,可惜那副肩膀受烈火的炙烤已经萎缩一半,根本无法承受那只宽重手掌的重量,在司珈晔倾注力量和歉意的那一瞬,许嘉悦的肩膀不堪一击,木讷地歪至一边,带动变化的还有身体,不过只倾斜了一秒,便恢复原样。
那张没有眼睛的脸,始终悬在练习册上方保持距离。尽管身体挛缩变形,许嘉悦书写时的坐姿还是那么标准,眼睛离书本永远只有一尺,头正、肩平、身直,在没有座椅的情况下半蹲马步,脚依旧能与肩同宽。
此情此景不免动容。
自以为的寻找惊险体验人生,却在切实感受过后五味杂陈。司珈晔向来主张不给人添麻烦的同时做好自己,追寻内心所向。
眼前的许嘉悦,身后待她凯旋的挚友们,蜡烛握在手心里,温热的体温一点一点地蚕食融解着烛身。
“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了,绝对是最后一次了……”司珈晔下定决心地慨叹。
将蜡烛放到一边,司珈晔把脑袋凑到许嘉悦的斜前方,缩近距离并没有引起注意,这一次,她在写日记。
日记上的日期是十二年前,具体时间是2010年的7月18日。
“许嘉悦,陪我玩……”司珈晔没有因此分心,她反客为主地效仿起许嘉悦的初始动作,两根食指挨在眼睑下方,按压、下扯、松缓、按压、下扯、松缓……与此同时伸出小半截舌头配合表情做出鬼脸。
“略!许嘉悦陪我玩!”
“略!许嘉悦陪我玩……”
如此反复几次,见许嘉悦静默如旧,司珈晔反倒心头苦闷,她只能用不得已而为之来开解自己。
这算是回应许嘉悦小朋友的心意吧?总不会让她抱憾而终。
做完这项任务,司珈晔的眼神多出几分凛然,决心使她更加坚定,她摒弃所有的迫不得已,为自己制造这只是一场游戏的幻觉,只要斩杀恶龙就能够通关游戏,她所做的,就只有挥刃连击。
端起三根蜡烛,司珈晔没有纠结该从何烧起,易燃的练习册和鬼域的主人都会是她的目标。
火焰中,练习册疯狂的翻页宛如叫嚣,与静坐的许嘉悦对比鲜明,火焰从脚下的手提袋蔓延到小腿直至点燃全身。第二支蜡烛趁势以身入局,在抵达战场中心时瞬息之间化成一摊蜡液。
这场火势足足延续了二十分钟,同样还有书页的喧嚣。
司珈晔蹲坐在相对的墙角下,唇角微翘露出不明意味的笑,对眼前面临的烈焰漠然视之,她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的棍身,唇舌肆力扫荡着棍身顶端的空隙里、残存的青苹果味糖渣,两根拇指快速按压着手机屏幕里的键盘,背景是纯白的便签页面。
仅有的棒棒糖棍是她从垃圾袋的最角落里搜刮来的,司珈晔有时候真想夸赞一下自己的杜绝浪费的节约精神,零食包装袋里的食物残渣一滴不剩,最后只留下点糖渣润润嗓子。
司珈晔在十五分钟内,把进入昆南楼之后的全部经历编辑成文字记录在便签里,包括此时面临的局面。
十五分钟前,也就是火势开始的五分钟后。那些三分钟之内烧成灰烬的练习册在炎焰的簇拥下浴火重生,还未生成完整的页面时继而飞灰烟灭,它们的形态在新生与焦裂之间轮转。
许嘉悦动笔的手势连同整体坐姿一如既往地稳如磐石,坚不可摧。
火焰没有波及到别处,从头彻尾只在许嘉悦的周身燃烧,墙根边的司珈晔捧着手机记述到此。
接下来,是她本人的临终遗言和宽解之词。
财产的分布、各类支付软件的支付密码、游戏的账号密码……
最关键的重点,司珈晔用加粗字体和下划横线标注好。
致我的三位挚友:
我死后,请务必远离昆南楼,舍弃凶宅试睡员这一职业,继续为安定的生活奔波。不要深究无解的迷题,请勿不自量力地挑战未知,我不希望你们为我送死,如果真想为我做些什么,那么,请好好地活着。
很庆幸,不久之后我将会迎来璀璨的落幕,我终于能为这平淡庸常的人生画上两个惊险的感叹号,今日之死是我一直以来的求之不得!!
你们的挚友司珈晔留
2023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