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站在自己这边过吗。
“站在绝望的边境,为生的本能,怀抱着对自我的捍卫,希望能够有公平正义降临在眼前,为命运掰回一成。
“而后,一切都不会复原,你仍然会站在废墟里,眼含热泪,抱着回忆一遍遍为自己取暖,将断壁残垣用新的材料重建成一座堡垒。
“它仍然无法抵抗狂风暴雨的蚕食,但你会从重建中一遍遍精通修补的能力。时光前行,修补就像是徒劳,但人生会在一次次重建之中,焕发出只属于你的光彩。
“但别忘了。
“捍卫自己的路上,你会遭到无数质疑的声音。
“你需要一次一次相信自己,然后坚定地走下去。”
***
太庞大了。
红梅站在检察院的大门外,仰望着宏伟的建筑,无端冒出这个想法。
衣装革履的精英们出出入入,步履匆匆,手中或抱着文件夹,或搂着成堆的卷宗,更有甚者拉着行李箱。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站在大太阳下,目标坚定地走向前方。
踯躅在门口的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就像是初次来到省城医学院,她站在女生宿舍的门口,脚边是远道而来的衣服被褥。
未及展开对未来的想象,先碰到的是无数成见。
只是这一次遇到的壁垒,名字叫做专业。
给她眼色都是多余,不会有人发出尖锐的声音,也不会有人再为她停留。
红梅抱着装满证据的纸袋,双臂再紧一些,深深吸气,闭上双眼,紧张如影随形,她小声喃喃起来。
“我是为了我的好朋友芳芳,才站在这里。
“她虽然是故意伤害案的犯人,但在那之前,她遭遇了不公。真正该被审判的人,至今没有得到任何惩罚,我来这里,不是无事生非,是为了公道。
“证据都在我手里,我需要找一位检察官,帮我立案,追究他们的责任。”
就算世人畏她如同瘟神……
我不会这样,也不能这样。
她深深吸一口空气,催促自己步伐,一步步进入检察院大堂。
检察院大堂人满为患,空气里争执的声音都变得斯文优雅,诉求沙沙地付诸字里行间,像公正在沉着气,等待更光明的未来。
红梅左右望望,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先看到表彰栏上的人像。
曾经上过学校的表彰栏,陌生环境里唯一熟悉的东西,红梅不由得走近。
红底白衬衣的证件相片,整整两排,检察官们表情锐利而严肃,像在预示着法律无私和公正,让人肃然起敬。
但红梅还是察觉了一丝微妙的不同。
除了为首的优秀检察官,周瑜。
其他人全是男的。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一群男人之中,依然成为最好的那个,她的专业水平一定过硬。
红梅望着为首的周瑜,抱紧怀里的证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在伸出求助的手之前,先将错误的选择都排除。
芳芳没能立案,是因为有男人拖着,拖到通知父母私下和解,于是求助的路倒在了起点。
芳芳想要公平,她的父母只在意名声,犯罪分子想用婚姻买和平。
一场合谋绕过当事人达成,不甘被压制在水面以下,平和得波澜无声。
如果不是裴宁告知,她连个中波折都不会知晓。
现在我想让案件继续,该做什么?
找到正确的,能帮助我的人。
至少同性别的人,能够理解我的难受吧?
你能帮助我吗?
红梅望着周瑜的照片,紧张让胸口发闷。
一道声音从身侧传来,却是穿着制服的女工作人员:“你办什么业务的?”
红梅最后望一眼周瑜的照片,故作轻松撒起谎:“我找周检察官。”
工作人员不疑有他:“你们约好的?她今天刚出差回来,上去吧。”
“她在哪个办公室来着?”
“二楼左手边最后一个,门口牌子上写着呢。”工作人员稍显迟疑,重新打量红梅,“你们真的约好了?”
红梅装起熟稔,掂掂怀里的纸袋:“脑子里都是这件事,谢了。”
随后三步并两步,跑出她的视线范围。
***
“办不了。”
在红梅饱含泪水和期待的眼神里,听完讲述的周瑜斩钉截铁地说,也碾灭了最后的希望。
红梅怔怔地望着她,声音如雾般飘渺。
“为什么?”
周瑜静静地看她一眼,揭开右手边的茶杯杯盖。茶叶香气袅袅浮在空中,热水积淀出陈年的昏黄。周瑜吹散表层的浮沫,在热度和苦意中艰难地回环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甜,起身转向窗外。
她的身影如同影子,融进塞满档案袋的柜子、桌边案头堆满的案卷,成为连绵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群山。
“想要提起公诉,需要警察立案后把证据提交给我们,证据每一环都得经得起考验,才能上法庭裁判。
“立案都没有,你想让我怎么办。办不了一点。”
红梅内心挣扎片刻,依然据理力争:“可就是因为没法立案,芳芳才会死,我才会在这里啊。
“我们需要帮助,拜托了周检察官。”
周瑜扭头瞧她一眼,话出口依然冷峻无情:“‘我们需要帮助’?我看你朋友可不是这么想的。
“犯罪手法相当专业,手起刀落,横截面干净得像用电锯切割,才误导了侦查方向。剁了五个还是六个?当主宰别人人生的神是什么感觉,复仇很爽么?真想跟她聊聊心路历程,应该会很有意思的。”
红梅望着她,太阳穴开始抽痛。
这就是我选的求助对象吗?
还是法律原本就是这样,高高在上?
她依然艰难地维持着怒意,发出的声音都像在祈求:“不管她后来做了什么,首先她是被害者。如果没经历那些,她原本会是世上最好的医生的!她拿来害人的技术,也是可以救人的!”
“——被害者。”
周瑜冷笑一声,转过身来,倚在窗户边:“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你能够保证,她动手的那五六个人,全都是有罪的,没有一个无辜吗?”
满腔冤屈变为愤恨,也蔓延成无法抑制的长河。
红梅静静望着她,眼泪不知不觉流下,嘴上依然坚持。
“我相信她。”
周瑜嗤笑出声,上下扫她一眼,坐回位置上,打开一本新卷宗:“相信是个好东西,我也相信我能升为省检察长的,我们都加油。”
红梅执着地说:“帮帮我。”
周瑜头也不抬:“你不是在省医学院读大学吗,好好读书,坚持毕业留院就有好前程了,回去吧。”
红梅死性不改:“帮帮我。”
周瑜瞧她一眼,揉揉额头,嘴里依然在劝:“法律只保护活人的利益,人都死了,他父母都不管了,关你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什么事,回去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人生还长着呢,这点波折算不上什么。”
办公室氛围僵持着,阳光下四散的尘埃里,只见红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周瑜震惊的视线里,毅然地重复那三个字。
“芳芳是代替我去打工的,他们要害的人本来是我。我没法想象如果是我经历那些,要怎么活下去,但至少结局不该是这样子。芳芳是很好的人,也该有美好的未来。我凭什么可以当作无事发生,无病无灾,厚颜无耻地活着。
“求您了,帮帮我。”
好脾气消磨殆尽,周瑜瞧着红梅跪在地上,从椅子里蹭地站起,指尖指着她鼻子直骂。
“你把检察院当什么?许愿池?寺庙?又把我当什么?你在干什么,解放的风没吹到你们家。跪什么跪?你别是隔壁我的竞争对手跑过来害我的吧?”
依然跪在那里的人泪痕涟涟,嘴上只会重复一句似的:“求您了,帮帮我。”
周瑜气得眼前一黑,等醒过神来,毅然绕过办公桌把红梅提溜起来:“你给我起来!”
红梅宛如一张展开的纸,又被她竖在当场。
但好歹是不再跪了。
周瑜瞅她一眼,胸口闷得难受,解开衬衫扣子纾解,端起茶杯打开保温壶倒热水,刚端着杯子回到座位,就听到她阴魂不散的请求。
“那您能帮我吗?”
“……”
周瑜静静地瞧着红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看红梅又要下跪,当即从脚边拎出一提包扎好的书,砸在红梅脚边。
“滚。”
周瑜不容置喙地说。
红梅擦干眼泪,捡起脚边成捆的书。
《刑法》、《民法》、《商法》、《经济法》,乃至最上面的《司法考试指导手册》……
这是……?
她仰起头想要问个明白,却迎头又是一根钢笔砸在胸口。
周瑜指着大门口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滚,听得明白吗?”
红梅抱紧证据,拎起书册,捡起钢笔,慢慢退后。
“我会还给你的。我一定会的。”
赶在又一个滚字迎头送出的时候,她打开大门跑出去,把撸起袖子想打架的周瑜拦在门后。
门重新关上,周瑜长舒一口气,捂着腰重新坐回座位。
省城治安良好,极少出社会恶性案件,所以谢芳案一直广为人知。
她说没办法,也的确是没办法。
不符合程序,没经过坚定的证据,即使她起草了也会被驳回。
气得肝疼。
周瑜再是工作不下去,闭目倚在座位里养神。临近中午饭点,办公室大门再次被推开,一个毛头男孩钻进办公室,喜笑颜开地问候:“妈,我的考试书……”
“滚!自己买!”
被骂得一头雾水的男孩:“妈,是你说要给我买的。”
“送狗都不给你!是你要司法考试还是我要司法考试!一点都不上心考什么考!滚!”
***
提着一捆书回到学校,红梅路过荣誉栏时,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又一年期末考试,护理系理所当然的年级第一。
曾经被人说,她的位置牢固得“就像焊死在那里一样”。
而旁边妇产科的第一,早已经不是曾经的模样。
寒风中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景色依旧。
依旧不是谢芳。
不是昨日,也不会有未来。
不是暂停,而是终止。
曾经向往的未来虚无缥缈,就像易碎的泡泡。
红梅深吸一口气,举起被冻得通红的手。
离开时,护理系第一的名字消失在荣誉栏上。
回到宿舍,对着满桌摊开的书,她望向床头好友的借书证。
“芳芳,对不起,今天依然没能为你做到什么。
“确实啊,我只会读书。
“唯独这个,我不会认输的。”
喝一口热水,搓搓冻僵的手。
刘红梅打开司法考试指导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