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洪鹄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雪白的榻上，一股清凉的香气萦绕鼻尖，味道有点像——薄荷？

“没想到你会醒的这么早。”

熟悉的声音从耳旁传来，她心里不禁一跳，仔细回味那一字一句，又与记忆中祁赛的声音一一对比。

还是不大相同的，这么想着，逐渐加速的心跳却按耐不住。

缓缓移眸，洪鹄觑着来人，见其身着锦衣，月牙白底上暗金色的云纹团花随着衣褶摆动挥洒浮光，腰间左侧吊着一枚澄黄玉佩，右侧则别了一把玉骨折扇。

她迫使目光快速上移，只盼着心中期待快些落空，直到视线定格在对方脸上，一股久别经年的酸涩滋味化作轰地一声响。

仿佛平地落雷，将她炸了个晕晕乎乎。

只见来人面若白瓷净，弧度棱角明，眉似弯钩，目含珀光，薄唇轻抿似笑非笑，举手投足随性不羁。

不仅仅是声音，连五官与祁赛都有六分像。

只是比起后者，来人看起来更加谦和，虽是谦和，不达眼底的笑意却让人觉着有些假。

阴影袭来，洪鹄被压低了头，按在头顶的大手转而顺着后脑勺捋了几把，力道恰好拉抻了她发酸的肌肉，狐尾欣喜地摇晃起来。

等等！尾巴！？

将端着的药碗放下，慕槐阴转头看见一只炸毛狐狸，看它要运行周天，连忙伸手制止：“慢着，你经脉破碎，已失了修为，断不可再强行化形。”

疼痛应声而至，洪鹄呜咽着倒下，与此同时，门口处传来清脆的叮铃声。

“慕大哥，狐狸怎么样了？刚听见这屋有响动。”来人正是扎着马尾的宋漱玉，发出声响的是她扎在发尾的铜铃。

“性命是保住了，只是它之前强行催动灵气损毁了经脉，于修行一途上，只怕是要重新开始。”

女孩的手轻轻拂过狐皮，掌心温度格外的冰凉，灵气传输入洪鹄全身，缓和了大半的痛感。

她惋惜轻叹，顺至狐尾时，忽觉异样，口中讶异地“咦”了一声，接着起身推了推慕槐阴的胳膊。

慕槐阴不动声色地躲开想要拽住他胳膊的手：“怎么？有话不妨直说。”

宋漱玉轻咬下唇，撇了撇躺在床上的狐狸，纠结了半天终于低声细语道：“你说它经脉全毁，可我看那狐尾怎么还有两条？”

或许是慕大哥看错了。这原是希望和转机，她却只怕再有什么差错，让定然心碎欲绝的狐妖再度失望，故而只敢悄悄地问。

未曾想慕槐阴毫不顾忌，全然无视了宋漱玉目光中的恳切与小心，反而坦荡转身面对着洪鹄，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令其听见：“我也觉着怪呢，按理说再怎么透支灵气，也不会将经脉损毁成这个样子，许是天生的畸形吧？”

“透支灵气”四个字像是从紧咬的牙缝中钻出来的，被他有意强调。

宋漱玉没听出来，只以为这狐狸天生畸形，修行之路定是比同类加倍的不容易，如今修为全毁，实在可怜，于是心中的怜惜之情比起之前反而更甚。

躺在榻上的洪鹄却将话中的言外之意品咂了出来，眼下虽然没有系统来解释当初发生了什么，但只要简单推敲一下，结合姓慕的所言，便知问题出在尾巴上。

许是当初她被控制时，魔气趁虚而入，与灵气在体内互相绞杀，才使得负伤的她还能与那么多人抗衡，灵气运转的强度突破了承受力，最终毁了身体。

原以为会很伤心，没想到得知真相后，她的内心竟是无比平静，命运给她的馈赠从来不多，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妖的寿命何其长，从头再来，也不过是几百年。

只是不明白，这几个仙门弟子，为何会救她一只妖？自古以来，人与妖势不两立，女孩的怜悯被她看在眼中，其中原由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女孩离开，屋内便又只剩下洪鹄与慕槐阴两两相对。

一阵清风拂面，白衣少年闪身至她身旁坐下，撩起的衣摆卷带起一阵令人提神醒脑的香气。

他抬手去缠其中一条尾巴，毫不意外地被抓伤了手指。

洪鹄跳下了床，转而张开嘴露出锋利的尖牙，喉咙里嘶鸣阵阵。

慕槐阴看着手上渗出血珠的三道伤口，竟也不恼，反而勾唇轻笑：“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来自远方，想是不认得万灵宗的牌子。”

他解下腰间玉佩，只见一龙一凤雕刻其上分别占据了左上角和右下角，凤鸟衔龙尾，龙头连凤羽，中间则是一只麒麟。

三种异兽，分别是大荒时期的百鸟之首，海中霸主与众兽之王。放到现在，则指代飞禽、鳞虫与走兽，将其放到一块，有囊括众生之意。

“万灵宗不与妖族为敌，门内弟子皆与妖同修，以求共赢。”

洪鹄心不在焉，只抓住慕槐阴话中一紧要之处——他怎知她来自远方？

除去第一眼他与祁赛相似的错觉，她越发觉得此人捉摸不透，相比起那个女孩，他该知道自己身染魔气。

妖族是众生之一，虽然与人族为敌，却也未曾招致大的祸患，而魔族则大不相同，魔非自然生灵，是人族与妖族的共敌。

上一次魔族现世距今已有上千年，这对修仙界来说不长也不短，大战的惨痛还没被时间冲刷，换做一般修士，对她该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然而慕槐阴知道她身负魔气这件事，终究还是猜测，不能定论，否则洪鹄早就走为上计，绝也不会在这儿和他对峙。

“人人都有秘密，既然来此，想必姑娘也不是一身清白，我不探寻，还请姑娘也以同等的礼节相待。”

少年像是读心一般猜出了她的心思。

洪鹄觉得在理，便收起尖牙利爪，等他继续。

炸起的毛发还未顺下，熟悉的咒术味道便从慕槐阴身后扩散开来。

这一次她再没有听他解释的耐心，如一缕烟气从门帘下窜出，不一会便没了踪影。

那气味太过熟悉，说什么共赢，还不是要签契约！

第一次结契解契的痛苦还没被身体忘却，前爪肌肉记忆性地抽搐起来，她在地上打了个滚，黄沙沾染在纯黑的皮毛上，像是附着于虚无。

眼看天已渐黑，她奔逃回客栈，却始终等不到加里卜的人影。

唯有行李与睡过的床榻证实他还没有离开。

洪鹄又下到二楼，打算去寻找加里卜，高而陡的楼梯于现在的她来说还是有点麻烦，后腿被迫踏在间隔着好几层的台阶上，总有种一不小心就能人仰马翻的感觉。

“妖怪！”

这一路，她对行人都是能躲就躲，然而在店内，想不被发现都难。

刚于拐角走来的店小二摔碎了手中瓷盏，托盘被他扔到一旁，茶水溅了满地，像是受了过度惊吓一般，他混不顾身后老板的叫骂，只一个劲地后退，最后重重地跌坐在地。

老板气冲冲地跑来，手持扫帚往洪鹄身上拍，口中官话夹杂着听不懂的方言不住嚷嚷：“快去请除妖师来！愣着干什么！？”

洪鹄东躲西多被逼到了墙角，迎面而来扫帚拍在了腰上，却也让她趁着老板动作间隙逃了除去。

刚一出门，她便本能地察觉不对。

只见满大街的人都站在门外，互相谈话调笑。这看似没什么问题，可太阳已经西沉，黑暗降临在这片土地，若非洪鹄夜视能力很好，怕是十步之外的人也看不清。

然而，声音却一直没有消失，就连车轱辘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居住于这片绿洲之上的村民，仍保留了白日对工作的热情，没有一盏灯被点亮，他们就像鬼魂一般穿梭于黑暗之中，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渐渐的，他们的动作慢了下来，交谈的声音也诡异地拉长了音调。

她好像忘了什么？

洪鹄猛地转头，只见店老板站在黑暗中，一手拿着扫帚，不知盯了她多久。

他双眼无神，表情和姿态都定格在怒骂追赶的一瞬间。

洪鹄看见他皮肤下有奇异的隆起在蠕动着，却辨认不出那是什么。

同一时间，四周响起了老旧木门的吱嘎声，一个黑色的阴影从店老板口中飞速喷射而来，她跳到一边，远处有光亮起。

借助那点微弱的光亮，洪鹄透过被击飞的灰尘，隐约看见店老板僵硬的身体忽地跌倒，接着以扭曲的姿态双肘撑地，膝盖反折。

他不像是死了，也不像活着，她能听到他喉间的喝喝声，能听见他鼻子里喘着粗气，以及那不明之物游走于他皮肤下的粘腻声响。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筋骨被扯动的声音，店老板的头画了个半圆。

这不知是什么的怪物向她冲了过来，以常人不能及的速度，不过片刻便贴在了她脸边。

来不及看清那到底是什么，洪鹄感觉自己的右前腿被洞穿，血液飞速地在身体里流失。

硬生生撕扯的后果就是掉了一块皮肉，她忍住剧痛，向光亮处飞奔而去。

穿过一个个和店老板相似的怪物，她发现那些在人体下扭动的阴影，竟是某种植物。

就在一个飞来的藤蔓即将把她洞穿之时，火光笼罩而来。

温暖驱散了那些怪异的枝条，而手持火把的人自不用说，正是之前遇见的那群仙门弟子。

不等她多问，走在最前方的慕槐阴伸手向她嘴里塞了一颗药碗，苦涩微辛的感觉在嘴中荡开，那个之前布阵的女孩紧接着赶来，宽大的衣服轻易套住了狐狸。

洪鹄感觉四肢在伸展，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在女孩清澈的瞳仁中，她看见了披散着长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