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起来年逾古稀,走起路来却健步如飞。他一脚踢飞了几个滚落至路中央的书简,越过那堆破铜烂铁时不小心碰到胳膊,一个巴掌大的炉鼎从顶上啪唧一声扣在洪鹄身边。
刺耳的声音让她瑟缩成一团,随即吐出信子,在空气中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是那药丸。
炉鼎边缘上沾染的绿色液体,散发着一股慕槐阴之前给她吃的药丸的味道。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那是什么,可以让经脉全碎的自己恢复了巅峰时期的三成实力,如果感觉没错的话,大概是维持了两个时辰。
铁山后传来男女交谈的声音,说的是她听不懂的当地方言。
自从变成蛇,洪鹄感觉自己的听力和视觉也下降了,由此可推测这个阶段的黑法还未化形,一旦到达化形期,妖的五感便会提升至人的平均水平,除了天赋上相较人更为优越的部分会保留原水平外。
老者似是与人发生了争吵,他们的交谈尤为激烈,她只恨自己不能亲眼看看。
只能在心里默默设想,若是把那堵死出口的炉鼎推开需要花几分力气,或是不顾碟子,任其摔碎,能否吸引正在争吵人的注意。
砰!
争吵声停顿片刻,不知有什么东西炸了,从后续争吵中老者言语中更为浓烈气愤可以猜出,不是什么好事。
言语冲突很快升级为肢体冲突,拳拳到肉的闷响夹杂着女人的哀嚎,争执最终以老者的暴力结束。
他看起来很生气,花白的胡子被拽成一个歪斜的形状,离去时泄愤般推倒了那座铁山,洪鹄趁机顶开碟子,一溜烟钻到了后面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爬在床上的女人,那床是纯木板打的,几个木板翘起,撅起的木岔上染着鲜红的血。
和老者一样,她穿得也不怎么好,甚至更脏一些。
女人就这么侧身倒着,半边身子耷拉在床底,捂着嘴呜咽的一只手,在老者离开后马上放了下来。
洪鹄这才发现,在这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世界,她竟然留着一头短发。精致俏丽的容颜在略为邋遢的对待下多了一丝英气。
她小心地从床上坐起,向老者离去的放向看去,如黑玛瑙明亮的眼睛中闪着狡黠的光芒。
洪鹄笨拙地挪动着身躯,她还未完全适应蛇的形态,过于灵敏的腹部肌肉让她大开大合地走着,反而显得有点蠢笨。
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她,悄悄地跟在女人身后,伸长脖子一起向门口探望。
阴影如飓风般飞速笼罩头顶,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只大手扣住了脖子。
长长的蛇身攀绕女人的胳膊,洪鹄使力挣扎着,被女人一手弹了下脑门,常年做重活的缘故,这一记爆栗对现在的她来说简直是枚小型炸弹。
只觉嘣地一声,她脑袋轻飘飘,仿佛看见星星在拉手转圈,正在缠绞的蛇身都泄了八分力气。
“今天是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她说官话。
还没缓过神的洪鹄晕乎乎地想着。
没记错的话,岐拉当地人的官话大多带些口音,可女人的话却很标准,和她生长的环境很不相符。如果,这儿还是岐拉的话。
虽然没在岐拉看到搭建帐篷的人家,但考虑到黑法生活在千年前的岐拉,加之女人和老者的服饰都很有沙漠民族的特色,像是未衍化得更加精致的当地服装。
精神渐渐缓和的洪鹄被放到了床上,她看着女人再三确认老者已经离去,随即反手拿出了个绿色的药粒,硬是塞进了她的嘴里。
“感觉怎么样?”
那股熟悉的舒爽感觉再度充斥全身,与之前不同的是,她还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情绪陌生又强烈,不是源自于她,而是蛇身原来的主人——黑法。
像在大殿中一般,她不受控制地翻滚着身体。
盈盈笑眼中映着一张同样笑意满满的脸,女人拿来一个褐色的瓷瓶,迫使毒牙露出,她按摩着毒腺,黄色的毒液便顺着瓶口流下。
黑法的本能仿佛超越了洪鹄的意志,她始终看向女人,自然也看到那张从女人身后缓缓显露的老者愤怒的脸。
画面被雾气蒸腾,逐渐模糊至一片纯白。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变回了狐狸的原型,正躺在宋漱玉的臂弯,女孩手中的棍棒上鲜血淋漓,腥臭味从她的衣料下渗出。
除了她,其他几个少年也倚在墙角,凉爽的风吹拂面庞,旭日正从沙丘的坡上缓缓上爬,他们已经脱离幻境。
“慕大哥,她醒了。”
女孩敏锐地察觉到怀里细微的响动,撑起疲惫的身躯,将狐狸递给慕槐阴。
其他人也被这响动惊醒,据慕槐阴所说,昨晚她冲向蛇尾后便凭空消失了,随后黑蛇也被惊醒。
只不过他们身上的血迹却并非黑蛇所致,自打她消失后,黑蛇没有再攻击人,为了保存体力,他们也没有主动杀蛇,不过不知为何,半个时辰后幻境竟自行消失了。
“以往除非黑蛇死亡幻境才会消失。”慕槐阴叹了口气,眼下的青黑尽显疲惫,“晚上的岐拉村非常危险,我们和那些伴生物纠缠了一整个晚上。”
不知谁家的鸡叫了声,各房各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地上的血迹渗入地下失去踪影,斩断的伴生物尸体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全部沙化,随风消散于天地中。
大家索性醒了,便都拖着酸痛的身躯起身,打算回旅店再补一觉。
洪鹄还想问问那对夫妇怎么样了,也想将关于昨晚幻境的事讲与人说,自从醒来便维持着狐狸的形貌,她鼻尖拱了拱慕槐阴的臂弯,向他示意那药丸,却只得到安抚性的摸头。
无奈之下,她只得等到晚上。
经过一整晚的战斗,几个少年都睡得很死,只有洪鹄完全不觉得累,清醒让她分外煎熬,索性去外面找寻加里卜,直到夕阳西下,才无功而返。
回到客栈,大家休息的差不多了,虽然还是很累,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今晚的伴生物。
昨晚幻境的离奇消失,令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夜里伴生物的数量无穷无尽,若是不能进入幻境得以喘息,他们恐怕撑不了几天,更别提寻找离开的办法了。
微风吹拂,岐拉的村民们身躯逐渐僵硬,慕槐阴终于取出一粒药丸,喂给了洪鹄。
重新变回人形,她有好多话想说,却见大家神色凝重,还在为今晚的事情发愁。
她只得拽住慕槐阴的袖子,低声急切地问道:“你喂给我的到底是什么药丸。”
慕槐阴似是状态不太好,汗水将发根浸润的油亮,鬓角也被打湿:“此药名唤升青,说来话长... ...”
“此药至关重要,还请细细说来。”
“升青为伊兹研制的丹药,此药灵气充盈可缓解妖兽化形时的痛苦,长期服用可将其彻底根绝,当年就是这样一颗小小的药丸打破了人与妖之间的隔阂,然,它于世轰动的关键却不在药效,而在它本身。”
洪鹄听得不明所以,不由得提出疑问:“它本身?”
“没错,伊兹之所以创造出升青,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名为‘回灵’的穴位,成妖后,妖族筋骨位移,身上都会多出这么一个穴位,若此不能突破此穴位关窍,修炼困难重重,化形更是要承受蚀骨之痛。”
洪鹄心下明白,只是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念,总感觉听到了一个熟悉字眼,她又一时抓不住关键。
“回灵穴的发现于妖族修仙之路是一大突破,这也是为什么伊兹虽为人类医修,却被妖族以妖祖相称的缘故... ...而后,伊兹便取‘升清阳,降浊邪’中的升清二字为丹药命名,其中清改为青,应是药方中应用了青风藤,又色泽主青的缘故。”
第二次进入幻境,今日黑法没有伤人,殿内却不见那对夫妇。
洪鹄心中纠结不已,只想如昨天那般,快快取下一片逆鳞来,说不定能找到破境关键,早早结束这场噩梦,那对夫妇或许还能拥有一线生机。
可她回看身边的同伴,若是幻境如昨日一般早早消失,他们岂不是又要和妖兽缠斗一宿,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又能坚持多久?
即便心下知道,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幻境的那对夫妇估计凶多吉少,可无边的痛苦还是快将她淹没。
沉默良久,她攥成拳头的手倏地松开。
洪鹄走至众人面前,将昨日所见与今日打算皆说予众人听,唯独隐去了心中关于那对夫妇的忧虑。短暂的商议过后,大家一致决定休息到精力充沛再行动。
殿内没有计量时间的工具,单靠身体感知,时间的流速在每个人身上各不相同。
当大家休息补觉,唯有洪鹄坐立难安,仿佛煎熬着过了三秋。
待从慕槐阴那处取来药丸,她当即仍给巨蛇,并成功摧毁了第二枚逆鳞。
终于得以进入黑法的记忆,洪鹄顿觉心安,她已能颇为熟练地操控蛇身,并隐隐感知到,此时的黑法已经度过了化形期,视觉于听觉均不受限于蛇躯,甚至,就连耳边岐拉的方言,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