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给你半个月的时间了!你真令我失望,阿比亚。”不远处传来老人阴沉的声音。
洪鹄蜷缩在墙角偷听——是的,墙角,与上一次拥挤破烂的帐篷不同,他们住的地方简直大变样。
这是一间宽敞的石屋,大厅内铺垫着兽皮毯,齐套的紫檀木制家具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漆面油润而无划痕,竹简从桌角垂坠下来,旁边整齐码好的书中飘来墨香。
专门展示瓷器的架子占了一整面墙,其他墙面上挂着字画、绣品,统统都有金子作镶边与点缀,乍一看富丽堂皇,细看却没有一点留白的美感。
西边有个房间,挂着拧成麻绳的门帘,叫人看不清里面的陈设,浓烈的香料气味混合着血腥味从里向外扩散。
屋内安静的很,衬得里面传出的回音尤为响亮,洪鹄冒险移到屋中央的兽皮垫上,绒毛很好地降低了爬行的噪音,到了边上,她从垂帘底下小心地探出一颗头。
目之所及,令人惊心。
只见最里面的地上,女人跪在那里愤恨地盯着老头,她支支吾吾发不出声音,嘴上一块铁皮与皮肤相粘连,两边各伸出一条锁链坠在地上一直延伸到身后的墙面。
不知是经历了何等残忍的虐待,她脸颊的皮肤被拉扯出皱褶,铁皮边缘是泛着红肿的溃烂。
洪鹄忽然想到初入幻境时,她曾听到过铁链声,那时女人还未受到这样的对待,但约束想必从那时便开始了。
那双眼睛还如黑宝石一般闪耀,只是多了坚毅,疼痛让女人双眉紧蹙,额间的汗水和着血,她仍高昂这脖颈,眼中笑意是对卑劣之人的折磨最不屑的嘲讽。
这就是阿比亚,真实存在过的阿比亚,而旁边的难道是伊兹吗?那个声名显赫饱受后世敬仰的智者与传闻中他贞烈的妻子。
实在可笑!
即使没有黑法情绪的影响,洪鹄觉得自己依然能感同身受其中愤怒,然而过去已成过去,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屋内摆放的还是那些铜炉铁器,现在安放的整整齐齐,地上散落的几张丹方揭示了房间的用途。
“事到如今,我只好恭贺亲爱的阿比亚终获自由了。”老头双手交叠放在怀孕一般大的肚子上,“买家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我猜你看到他一定会十分惊喜。”
他喉咙里发出阴沉粘腻的笑声,随后拿出一串钥匙,拨开女人打结的头发,将嘴上的链条卸下。
两条铁链被扔到墙角,阿比亚挪动了下身体,洪鹄这才震惊地发现她的腰上竟也有一圈铁箍。
铁箍上泛着暗红的冷光,链接它的铁链更为粗重,也更长,乱作一团地被扔在后面。
解开铁链后,老头便抬脚离开房间。
洪鹄蜷缩成一团,躲进桌子下的阴影里,然而老头并没有离开太久,她还没来得的及去看看阿比亚,他就带着一个浑身泛着骚臭味的青年男人走进了屋。
两人互相客套了半天,没有停留便直直进入了房间。洪鹄连忙跟上,继续躲在墙角。
看到来人,阿比亚满脸的不敢置信,她瞪着眼睛连连后退。
“表妹,好久不见,这么多年不知你可有想到姑妈?”青年笑着,笑容让人不寒而栗,他低声轻语,手指蹭过阿比亚的脸颊,“他们可是很想你。”
消化了最初心中的惊恐,阿比亚反倒阖上双眼,无比沉静而不再挣扎。
青年再次尝试着恐吓于她,甚至用上了手脚,可这些手段就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被一律漠视。
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不急,等你落在我手里的那天。”随后便侧过头,本意是与伊兹示意,却不小心看到了墙角的一抹光影。
阳光照在黑法的身上,如镜面光亮的鳞片反射波光。
伊兹也敏锐地看向身后,与来不及后退的洪鹄打了个照面,由黑法焦虑的影响,她警戒地扬起前一段身躯。
他们两两对视着,短暂的时间仿佛被拉长,沉重的空气波动了黑法心中惊恐的弦。
“没什么问题的话,我明天就来接人。”
伊兹与青年作别,待人一走,目光却又落回了正想躲藏黑蛇身上。
他蹙着花白的眉毛,神色中似有纠结,最后狠下心,一把抓住了它的颈部。
洪鹄奋力挣扎着,使出的力却像是被化开,仿佛是一种天然的臣服压抑了她的动作。
她就这么被伊兹带进了屋里。
几乎在他们进门的瞬间,阿比亚便抬头看了过来,视线落在黑蛇身上,她眸中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破碎,撕开一道直达内心情绪的豁口。
“我也不想这样,这可是我的唯一一只妖啊。”粗糙的指腹按在鳞片上,伊兹语气悲悯,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阿比亚,你那么聪明,未来前途宽广,而我垂垂老矣,只是想在你我离别前,索要一点照顾你这么多年的报酬而已。”
寒光闪过,洪鹄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脊背,她明显感觉到身体渐渐使得上力了,记忆中的黑法也在挣扎。
接着,伊兹拽住尾尖狠狠将她摔在地上,她听到刀割肉发出的粘腻声音。
冰凉过后是灼烧灵魂的热度。
痛!!!太痛了!!!
从嘴角一点点向后割下,洪鹄感觉自己仿佛脱离了蛇身,亲眼看着伊兹一手持刀一手剥披。
她恍惚间听到用尽全力才发出的呜呜声。
是阿比亚,洪鹄被扔到地上,疼痛令她浑身抽搐,尽管如此,她还是撇到了阿比亚,滚烫的泪水在她眼里积聚,大颗大颗地渗入衣服里。
她扯过旁边的宣纸,因为太用力宣纸碎成两半,一旁的砚上墨已干,她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铁环坠在腰间,重量和跪麻的小腿令她步履维艰。
几次跌坐,她重新站起,手指蹭上丹炉里的灰,在纸上草草地涂抹着:
【丹方】、【它】
她激动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蛇,疯狂地点着头,披散着打了结的头发在脸颊边摇晃,长期不清理的血液的腐臭味,随她的动作散发而出。
伊兹明白她的意思,微扬起下巴朝向丹炉示意。
洪鹄的精神随着黑法濒死的身体而模糊,她恍惚地看着阿比亚举起了布满血迹的手,听着铁链在地上摩擦的刺耳声音,感受到自丹炉传来的温热与散发出的清香。
三颗药丸被塞进了喉咙里,因为伤得太重,药效在起初并不明显,阿比亚小心翼翼地抬起蛇,将它放在散乱书简中唯一的空地上。
她看不到阿比亚,只听到研磨声,与写字的沙沙声。
恢复期间,洪鹄目光随意地扫向身旁的书简——《白泽图》。
“山见大蛇着冠帻者,名升卿,呼之吉。①”
“蛇之善者,唯升卿。②”
怪不得,在她听到这药的名字时,为何会有熟悉的感觉。
一道光幕自书简处展开,其中颜色瞬时吞噬了整片天地。
“升卿,此名吉祥,你通体纯黑,便将卿改为青,省的和大妖同字,也望你如古籍所言,今后与人为善。”
“升青,升青,外面的世界也有互相真心相伴的人与妖吗,或许你我不是第一对,此药出世后,我相信你我也绝不会是最后一对。”
升青。
根本不是什么升清阳,降浊邪的意思。
它是黑法真正的名字。
升青也不是伊兹的所创,是他偷来的!
回过神来,洪鹄发现自己已将獠牙刺入伊兹的大腿。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男人猛地跌倒在地。
她贪婪地品尝着恐慌。
一个黑色的物什凭空出现在伊兹手上,还未看清,洪鹄便被刺耳的笛声驱逐出幻境。
颊边洒下炙热的呼吸。
她睁眼,只见慕槐阴的脸距离自己不过一寸左右,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忽扇着飞起。
若要找出这张脸上与祁赛最不相像的一处,非眼睛莫属,祁赛的眼睛极黑,衬得其中光彩格外灵动,只需一眼,便能感受到几乎喷薄而出热烈与张扬,浓烈的情绪往往让人无所适从。
而慕槐阴的眼睛则浅淡像是一抹水中月影,色泽与那腰间的玉如出一辙,却更为澄澈,像极了琥珀,若是与之对视,总是能被予以平静,吸引人探寻,其中清冷,过则疏离,弱则空洞。
如此安然的睡颜。恬淡的氛围将一股微妙的幸福感染给她,使那平稳的心跳莫名加重了步伐。
只见他睫毛缓缓张开,与洪鹄的眼睛两两对视。
幸好狐狸皮毛遮住她因尴尬而羞红的脸。
慕槐阴自知过界,忙地坐起,举手投足隐有慌乱:“日子太早,我不小心...歇下了。”
梆!梆!梆!
“慕大哥!都日上三杆啦!”门外宋漱玉锤打着房门。
干咳两声,衬得屋里的氛围更加尴尬。
他连忙起身,将宋漱玉放了进来。
“怎么样?狐妖姐姐醒了吗?”
“我名洪鹄,想如何唤我都可。”
转眼间,她已变回人形,慕槐阴反手探向腰间,却是刚刚起得忙了,连药瓶都被顺走。
一行人再度齐聚一室,若要叙述,需得回想那段痛苦的记忆,她眼中隐隐有泪渗出。
该是念起旧人之故,在讲述到‘升青’二字时,一个名字突然从记忆中蹦出。
阿双。
阿娘说好事成双,你以后就叫阿双吧。
洪鹄本就犹豫的心,更加偏斜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