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威七年,冬,西北玉门。
漠北寒风凛冽,卷起漫天黄沙。本就寸草不生的边塞,被黄沙渲染得愈发荒凉。
叶文雨躺在冰冷的沙地上,单薄的衣衫早已被残破,露出斑驳的伤痕。他的双手无力地耷拉在地上,像只离岸很久的鱼,在烈日照射下喘着粗气等死。
目光所及之处,寸无完肤。
远处,营帐上的龙虎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已黯淡无光,仿佛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叶兄,这身烂肉倒是愈发衬你。”如地狱恶鬼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自打萧祁镇将他送入北契一年来,谁又能想到他竟能活到现在。
萧祁镇即位后,三伐漠北,犁庭一役他屠了北契三城。
三城共计四千人,无论老少,均数坑杀;这种冤仇,换他——叶文雨,萧祁镇身边最得意的红人,千刀万剐多少次也不为过。
思及,叶文雨竟然轻轻笑出声来。喉管里滚出的笑声带着嘶哑,仿佛有铁蒺藜卡在声带间滚动。
他忽然来了气力,手肘撑在地上,稀碎的石子压的断了手腕中,疼得叶文雨嘶嘶倒吸了两口冷气。但硬是生生翻过身,缓缓斜靠在身后木柱上,目光平静地看向眼前绯红官服的男人。
“临安兄带着虎符救人,不怕担私通敌国的罪名?”声音嘶哑,平和到听不出起伏。
摊在木柱下的叶文雨与其说是一具人体,更不如说确实是一堆只留脑袋的烂肉。
两处空空荡荡的膝下,白骨粘着血肉大喇喇地杵在沾满泥垢的裤腿上;大腿以上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烂衣布,布条没入腐肉中。
最要紧的是他身体左中央,一根细小的竹管子死死嵌入,露出来的管头血迹斑驳。
谁都知晓叶文雨去北契不会好过,只是熬的时间长短问题,包括张临安自己。
素日如玉般的人,与眼前残躯破败的身体重合在一起。
热气在喉咙中翻滚,张临安声音淬着寒冰:“还是多担心自己罢,叶文雨,七年前你顶替瑾之身份时就该明白,赝品终究要物归原主。你该死。”
“既然张大人觉我该死,又何苦带着龙虎军将我救出北契,干脆直接让我死在北契王庭中岂不快哉?”竹管滴落的血珠落在沙地上,叶文雨歪着头凝视着张临安。
张临安不语。
叶文雨嗤笑:“你们拿我当玩意养了七年。萧祁镇饮我的血平叛,慕安之剜我的肉炼蛊,如今轮到张大人来取骨了?”
“住口!”张临安瞳孔泛起猩红,“当年若不是我暗中保你...”
“保我?”叶文雨猛地扯开衣襟,“保我在北契当人彘?保我被狼骑当牲口圈养?张临安,你闻闻我身上腐肉的味道……”
他骤然将溃烂手腕按在对方银甲上:“像不像七年前被萧祁镇射杀的七万长宁军!”
金丝绦上的虎符突然发出脆响,混着远处传来系在军旗上的铃铛声,恍若冤魂夜哭。
“你以为傅箐活着,你就能赎罪?”叶文雨突然压低声音,染血指尖划过对方战甲纹路,“当他知晓最信任的军师,才是他死亡的罪魁祸首...”
张临安掐住他脖颈按进沙地,额角青筋暴起:“找死!”
“咳咳...你们宁可救个死人也不愿看活人喘气...”叶文雨在窒息中咧开血口,“真该让傅箐看看...他舍命相护的兄弟...如今是何等魑魅魍魉!”
忽然抬起右手,破碎的指甲死死嵌入张临安掐住他的手,“而我!”
“是我!五年前潼关夜雨,身中狼牙箭,用这双手替萧祁镇拆开告急军报!是我!冒雪奔袭,在顺应保卫战中百里勤王!可你们呢?你们可记得通宝二十年,玉门之战……"
风卷起张临安的绯红官袍,露出内衬银甲。甲片在火光中明灭,正映出叶文雨肩膀上狰狞的烙印。
北契王庭会在俘虏身上刻下奴印,奴印此刻却被他自己生生剜成血窟窿。
“就在这边土地,也是一样的冬日,长宁候傅长空和骠骑将军傅箐率五千铁骑本应是平叛恒王,为何至此丧命后,回京密报却成了恒王,长宁侯、皇后三家合意勾结北契谋反?为何不见先皇旨意,太子却带军先将长宁七万铁骑就地诛杀?为何那封密保是你这位骠骑营军师,呈到先皇面前的?”
“那张大人,你可知七万长宁军他们临死前在喊什么?”叶文雨死死瞪着面前人的双眼,“他们说,萧祁镇通敌。”
“所以你说,谁是忠良,又究竟是谁背君叛国。”
“联通外敌残害忠良不就是当今大周的皇帝——宣威王,萧祁镇吗?!”
狂风突然卷起燃烧的灰烬,火星掠过叶文雨空洞的膝盖骨。他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枯骨堆里还插着半面残破的“长宁”字旗的战场。
张临安起身拔剑,剑锋从叶文雨颈边划过,他咬牙问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染血的玉蝉被剑斩断,张临安瞳孔骤缩。
这枚玉蝉是萧祁镇随身之物,与之一起的应该还有可调兵遣将的虎符。
但现今……只见玉碎……
伴着玉蝉坠地时碎裂的脆响,叶文雨忽然剧烈咳嗽。竹管里喷出的血沫染红了张临安的鹿皮靴,他顺着皮靴向上看去。
“我知道什么还重要吗?只是你临安兄又升任枢密使了。”叶文雨了然一笑。
他将破碎的衣襟扯地更大,心口处拳头大的疤痕,以及完全露出没入疤痕中心的竹管。
月光下可见皮下青紫的血管里,竟有黑色的气体流动。
“张枢密使不知道吧...”叶文雨咽下喉间腥甜,黑色气体涌上眼底疯狂蔓延,“北契可汗送我回来时,喂我吃了狼毒。”
他握住剑刃往心口又送三寸,“我的血,我的肉,连魂魄都带着剧毒。”
恨意滋生,无法抑制:“所以张临安,我死定了不要紧,你心尖尖上的傅箐,他也绝对不能因为我还能活。”
远处突然传来号角轰鸣,是大周军队特有的进攻号令。张临安看着逐渐疯癫的叶文雨,终于露出惊怒:“你竟私调漠北军!”
叶文雨哈哈大笑起来:“临安兄,你军中不乏曾在我麾下做事的兵将。你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张临安突然痛恨只是因为想抢为傅箐起死回生的功劳,特意来北庭救叶安雨的自己。恨自己被素日在他面前装手无缚鸡之力的伶人迷了眼,竟被这狗玩意算计。
“惊喜吗?”叶文雨血红的眼死死盯住面前人,“从你们把我送给北契那日起...我就等着看...”
他咳出体内混着碎肉的瘀血,笑容却愈发明艳:“看你们...如何被自己养的狗...反噬...”
叶文雨握紧剑刃,往前一松,腐肉被精钢贯穿,发出令人胆颤的拉锯声。
音落,叶文雨的身体微微颤抖,身体仿佛被寒风刺穿了骨髓。利剑贯穿心脏也只是觉得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扯碎,又松开。
狂风卷起燃烧的旌旗,血色中,少年最后的声音混着黄沙灌入张临安耳膜:
“背君叛国,张临安这罪名你坐实了。”
“被漠北军押解回京时记得告诉萧祁镇...我在十八层地狱...给他占了上座!”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又字字珠玑。
张临安慌乱丢了剑,对着他翕动的唇瓣分明在说着什么,可那些话语落在叶文雨耳中却化作虚无——少年耳道里灌满粘稠的嗡鸣,像是被人按进深潭,所有声响都隔着厚重水幕。
此时的叶文雨宛如一片从枯树掉落的落叶,轻飘飘沉入谷底,慢慢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恍惚十二岁杏花飞扬如雪,他颤颤巍巍地跪坐在一片哀嚎喊冤的人群中,白衣联袂下有双如玉的手朝他伸来。
曾经以为,这世上真心待他的人,却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一场为他人编制的梦。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叶文雨的衣衫,也染红了这片荒凉的土地。
寒风依旧呼啸,黄沙依旧漫天。他的身体缓缓倒下,眼中的光芒逐渐消散,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张临安……慕安之……萧祁镇……你们弃我如履,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会把你们踩在脚下。让你们此生,万劫不复。”
*
七年前。
通宝二十年·漠北玉门。
叶文雨是被刺骨的寒风给冻醒的。
开裂的土坯房梁在视线里摇晃,冷风裹着砂砾从窗纸破洞灌进来。他试着蜷缩手指,试图用单薄的背抵抗呼啸的北风。
那撕裂的北风中,似有似无地掺着嘈杂的“清君侧”的高喊。
清君侧?萧祁镇天怒人怨到他叶文雨下地狱后,都可以听到漠北军反他的声音吗?
叶文雨揉了揉双眼,孩童的双手因为长时间被风沙裹挟,粗糙地刮着眼睛生疼。
他自从跟了萧祁镇回顺京,除了最后被送我北契受了非人折磨外,其他时候吃穿用度均和亲王一致,什么时候手这般糙过。
一个打挺坐起,眼睛睁开的瞬间,羸弱的身体被瘦小的手掌急促地摸了一遍,沾满泥土的手掌突然攥紧床沿。
粗粝木刺扎进掌心的刺痛如此真实,叶文雨猛地撑起身子,却从铜镜里望见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小人儿黑黄的皮肤模糊了五官,唯有那双眼尾上扬的眼睛,如山间松墨般在漆黑的夜里亮的发黑。
只是眼里没有孩童天真,沉淀着亡魂才有的阴鸷。
忽地,少年嘶哑的笑声震得胸腔生疼。
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那是驿卒在传递八百里加急军报。
他太熟悉这个节奏——通宝二十年霜降,恒王在朔风关祭天,十万大军踏碎了西北十三州。朝野皆震怒,太宗皇帝撑着病躯命驻守河西长宁军西上,前往玉门镇压。
正是这一月,长宁侯世子傅箐被封为左翼骠骑将军,追随他父亲前往玉门。
叶文雨盯着门缝里漏进的夕阳,沙尘在光柱中翻滚如金戈铁马。前世他就是跪在这道门槛外,看着县丞父亲被萧祁镇砍了脑袋,血浸透了青石缝,而他也踏上不归路。
“呵呵。”他听见自己用童音发出阴森的笑声,笑声牵扯着瘦小的身。
指尖炕沿慢慢勾勒西北舆图。永安县往东七十里是陇西的朔风关,往西三十里...他盯着自己画出的痕迹,突然狠狠碾碎木刺戳破伤口。
鲜血滴落的位置,正是前世萧祁镇暗藏粮草的鸣沙谷。
“报应来得正好。”少年铜镜里那张苍白小脸正在扭曲成恶鬼的模样。远处传来城门落锁的闷响,不远处的狼烟悄然爬上灰粉色的天际。
“萧祁镇,若是我先你一步找到傅箐,你还能那么轻易登上皇帝宝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