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箐将骠骑营分为两支,一支由他带队跟随他父亲一起于玉门关抵御北契;一支护送越王及栎阳长公主去陇西。
上一世自萧祁镇登基后,栎阳便一直在鸡鸣寺,青灯长伴脱离了世俗。
所以说不定因为她的到来,事情已经有了转机。
但叶文雨依旧心里不踏实。
他很怕,很怕历史的洪流会推着他前进,很怕他多么努力依旧是和上一世一样的结局。
“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快入冬的漠北下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叶文雨的睫毛上化成了水,水顺着脸颊滴在地上,像是他的泪滴。
叶文雨坐在火堆旁,感觉到身旁有人坐下,细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他摇摇头,表示没有事。
火舌舔舐着枯枝,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傅箐解下玄色大氅搭在叶文雨肩头,带着体温的貂绒裹住少年单薄的身躯。他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子倏地窜起,映得叶文雨眼尾发红。
"将军…..."叶文雨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若有人在你背后..."
他喉头发紧,无意识地攥住披风边缘,骨节泛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要小心身边最信任之人,像张军师,如果他……"
叶文雨来到玉门长宁大营还没有见过常年在傅箐身侧,这位傅箐的义兄张临安。
如果是萧祁镇和慕安之是执刀人的手,那这位张临安则是捅进长宁军的利刃。
是他将长宁军的动向均数汇报给了萧祁镇,才让萧祁镇有机会将七万长宁军尽数斩杀。
那是足足七万人啊……
傅箐顿了顿,他忽然伸手拂去少年发顶蓄起的积雪,掌心温暖干燥,传来淡淡花香:"三年前北契夜袭,是临安替我挡下毒箭;去年粮草被劫,也是他孤身闯叛军敌营夺回军粮。"
火光照亮他清俊的眉目,傅箐淡笑道:"既以性命相托,便容不得半分猜疑。"
雪落无声。叶文雨望着对方被火光描摹的侧脸,忽然想起前世城破那日,这人浑身浴血仍死死攥着断裂的军旗。
原来,他都知道。
是啊,正因为日日都在一起,所以对方的每一点变化都能被轻易察觉。
“将军,你会害怕吗?”
“怕?”傅箐自顾自笑起来,笑声震得额头上的碎发轻晃:“我倒是怕得很。怕城头箭矢不够锋利,怕战马踏不碎北契狼旗。”
他忽然站起,叶文雨能闻到他衣襟上的淡淡鸢尾花香,“最怕的,是身后百姓要再经历二十年前的离乱。”
叶文雨迟疑道:“若你注定要葬在此处...”
“那便葬在此处。”傅箐覆上他耷拉着的肩膀,手腕上的铠甲硌得叶文雨生疼,“但行前路,不问归期。思齐,你记住——”
他指尖点上少年眉心,融化的雪水顺着鼻梁滑落,“只要今日所为对得起天地良心,纵使明日马革裹尸,也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
远处传来守夜将士换岗的梆子声,风雪愈急。
傅箐起身,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走出几步又折返,解下腰间的刻着“箐”字玉牌塞进叶文雨掌心:“陇西路远,替我护着长公主和越王。”
叶文雨握紧犹带体温的玉牌,低声问道:“将军,你……你为何如信我……”
“是缘分。”傅箐抚了抚他额前碎发,望着大军绵延不断的光亮,“思齐,或是你不信,你与我间有割舍不开的情分,而我自己欠你良多。”
他没说。
四年前他追随父亲边关清剿沙匪,因为自己好大喜功,落入了沙匪陷阱。
最后逃出时一直被沙匪追杀,他正是逃到永安县被个孩子所救。
那小小一点大的孩子将他藏到水缸中,自己则带着一只弹弓引开了敌人。等脱险后,傅箐曾去永安县找过,但城中竟无一人见过。
傅箐以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或死在那个晚上。
时间一晃四年,眉眼高挑,瘦瘦黑黑的小朋友长成了半大的少年,他一下还没认出来。
只是叶文雨似乎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段,只有傅箐记着。
音落,叶文雨忽然起身拽住傅箐的护腕:“将军,那我便让你还我一个承诺。”
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他将额头抵上冰冷肩甲上,一字一句,郑重道:“我要你承诺,我们都平安活下来。”
大军已经做好准备启程,说是分成两队但其实是选了一队死士护送长公主一行。除了傅箐心腹外,无人知道八岁孩童竟是当今皇后嫡子——越王萧祁钰。
奈何……
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营帐,傅箐单膝跪地给外甥系紧狐裘。八岁的萧祁钰突然抓住他的护腕,圆眼睛里两泡水忽闪忽闪。
“舅舅抱!”奶音里裹着哭腔,小团子整个扑进玄铁铠甲里。
傅箐被撞得后仰,甲胄上顿时糊满鼻涕眼泪。
栎阳长公主掀帘进来时,正看见小越王像树袋熊似的挂在傅箐身上。她织金裙裾扫过地面,腕间珠镯叮当作响。
“成何体统。”长公主伸出染着丹蔻的食指,轻轻拎住小团子的后颈,“你父皇八岁时,都能在秋猎场射鹿了。”
萧祁钰扭着身子往傅箐颈窝里钻,镶玉蹀躞勾住将军的腰:“那让父皇来当越王!我要给舅舅当亲兵!”
帐外传来刻意压低的闷笑,叶文雨憋得肩头发颤。他看着长公主的柳叶眉渐渐竖起,忽然觉得自己怀中一沉,傅箐竟把哭包外甥塞了过来。
叶文雨一愣,半大的少年抱着半大的孩子面面相觑。
萧祁钰看着面前比自己大不多一点的小哥哥,好看的眉头一点点,一点点皱起来;肉包子脸也一点点,一点点鼓起来。
叶文雨此时也不知道是该放下来还是继续抱着,清俊的眉也慢慢浮现不安。
萧祁钰奶声奶气,没有好气:“大胆,你竟敢没有本王允许抱本王。”
叶文雨无语,真想松手让怀里的这个树袋熊掉地上。
傅箐揉揉小的脑袋,满是疼爱:“殿下,路上你要听这人的话,千万不能任性了知道吗?”
栎阳长公主从帐内走出来,与傅箐并肩,无奈道:“钰儿他是谁的话都不听,知道皇兄要遣本宫来北境立刻就跟了过来,不让他来他竟敢偷偷爬上了本宫车架。”
“暧,谨之……”栎阳突然拂了拂傅箐的肩膀,“这孩子竟然和你长的有几分相像……不会是你父亲……”
她凝着半大少年高挑的眼稍,还未长开的五官少了成年人的锋利,但是眸子里的沉着确是和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
偏偏就这一样的眉眼,却和傅箐温润如江南水墨的眼一模一样。
只是傅箐的温润,这个孩子的却很凌厉。
话一出,傅箐就知道栎阳想说什么,他澄清道:“殿下莫要说笑了,只是有缘罢了。”
叶文雨松开手,让萧祁钰轻轻落在地上。
他想起来昨晚傅箐问他:“思齐,你来自哪里?”
叶文雨回答是永安县,父亲另娶母亲病亡,却没有说自己的父亲永安县丞是恒王宗亲,甚至于整个永安县的官吏都是恒王起兵的兵卒。
傅箐也没有追问,只说:“天下之争,百姓又有什么错呢?”
叶文雨不论是在永安县被嫡母欺辱,又或者上一世跟在萧祁镇旁,见他因为一个碎杯子杀了一宫侍从 。叶文雨从来都觉得上位对人命如草芥,只要生到朱门便能随心随意对下一阶层践踏。
至少这几天相处下来,傅箐和他们不一样。
萧祁钰听到自己姑姑说这个“胆大”的是侍从和自己最亲爱的舅舅像,圆溜溜的眼睛打转地在两个人中间晃悠。
看着两人确实相像,他心思泛活,突发奇想地觉得这个小哥哥说不定真是自己小舅舅,不然为什么大舅舅对这个小哥哥这么温柔。万一真是他小舅舅,那可是自家人……
他一扭身“哐”地抱住叶文雨腰,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还亲昵地蹭了蹭,自信满满地向着自家大舅舅表示道:“放心大舅,本王会认真听小舅舅的话。”
叶文雨看着腿部挂件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傅箐捏捏他的脸,给予安慰:“照顾好自己,等我取了阿图鲁脑袋,回京为你讨赏。”
叶文雨展开笑颜,小虎牙在唇边若隐若现:“将军,你莫要忘了承诺。”
傅箐伸出手臂,弯起:“君子一言。”
叶文雨抬起手肘轻轻撞了过去:“驷马难追。”
“咱们胜后见。”
*
叶文雨一行已走三日,玉门关的城门楼早在风雪当中模糊不清。
北风卷着雪花掠过脸颊,叶文雨突然勒住缰绳。
前方峡谷形似饿虎张口,碎石间隐约闪过金属冷光。
“停!”他扬手示意车队后撤,怀里的萧祁钰被颠得直皱眉,升起胖嘟嘟的小手呐喊:“本王要告诉舅舅你勒疼......”
破空声骤然撕裂寒风。
叶文雨翻身滚下马背,三支狼牙箭深深没入他方才坐骑的脖颈。血腥味炸开的瞬间,数十名黑衣死士从崖顶垂索而下。
“带殿下进车驾!”他反手将萧祁钰塞给身边死士,袖中短刃已割开最先扑来的杀手咽喉。
温热血珠溅在玉牌上,翠玉“箐”字纹路瞬间泛起红光。
第二波箭雨袭来时,叶文雨瞳孔骤缩,这些箭都是北契造的,箭矢处有北庭王庭的“鹰”图腾。
看来有人将他们的行迹出卖给了北契……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本该护送队伍的亲兵突然调转刀锋。长公主车驾的枣红马被砍断腿筋,车厢轰然倾覆,织金帘幕下滚出个一个还在襁褓当中的婴儿。
叶文雨后背发凉,他已经做好被伏击的准备,但是傅箐从未告知他车队中竟然还有个孩子!
“杀掉那个孩子!”蒙面人嘶吼突然变调成北契语。
萧祁钰不知何时爬上车辕,小脸惨白地指着襁褓:“那是我景明哥哥的孩子!"
冷箭直出,一个死士跃起挡在小殿下面前,箭矢贯穿死士身体,萧祁钰吓地从车辕上跌落。
叶文雨一个滑铲,接住坠落的小身躯。他转身从怀中掏出弹丸朝前扔出,“啪啪啪”几声声响。
爆燃的松脂裹着烟雾冲天而起,混乱间摸到手臂内侧昨日傅箐赠予他的机括,三枚银针没入追兵眉心。
当黑衣首领的弯刀劈开烟雾时,叶文雨终于看清对方眉眼,是那日闯屠各部救人时带兵追击他和傅箐的将领。
栎阴手持长剑左手抱住襁褓中的婴儿,右手贯穿朝他怀中婴儿劈来的黑衣刺客。雍容华贵的眉眼染上鲜血,肃杀血腥。
叶文雨抱着萧祁钰疾退三步,后背撞上倾倒的车辕,腥甜血气涌上喉头。
不行,这样拖延,他们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