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瞻尘将他们关了三日,虽说是关押但是每日三餐不少,提的要求就都悉数满足。只是不论栎阳是撒泼也好,是哀求也罢,萧瞻尘就是一直不肯再次露面。
两位皇亲在场,叶文雨自然在最外间。
他肩膀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此刻正靠在门枢上,把“箐”字玉牌对着照入屋内的阳光,看着玉牌发呆。
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好笑,明明这一世重来他找到傅箐目的是让自己远离纷争,能够平安活着。没想到短短半个月自己就接二连三地受伤,经历几次生死,还卷入了纷争中心……
这傅箐啊……傅箐……
萧祁钰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小舅舅”拿着玉牌一会皱眉一会笑。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母后想起父皇的模样,也是一会哭一会笑。
他踮起脚尖轻轻蹭到叶文雨身后,了然地说道:“原来你不是本王的小舅舅,你是想当本王的小舅母啊?!”
他蓦然出声还说的这么可怕的话,吓得叶文雨急忙把玉佩收到怀里,稍微白了一点的脸上多了几丝可疑的红晕:“殿下莫要胡说。”
萧祁钰不满,短粗的指头指着自己:“本王胡说?明明就是你居心不良,肖想本王的大舅……”
“钰儿,你乖一点。”栎阳把炸毛的萧祁钰抱回到怀里,她看着也不过十二岁的少年,试探问道:“你此次前来,瑾之可交代过你若恒王不降该怎么办吗?”
“回殿下,将军只说让属下护送长公主殿下与越王殿下安全抵达陇西,其余并未交代。”
叶文雨此刻心里也没底,根据上一世他知道的只是大致,写的是恒王和长宁联手。至于是怎么达成合作,又是怎么将联合外敌转化成谋反的他是一概不知。
萧祁钰听到这话,圆圆的眼睛慢慢浮现了水汽,他不再缠着叶文雨胡搅蛮缠,反而缩在姑姑怀里将泪水偷偷抹掉。
他们都知道,此次关乎长宁候府,关乎他们,甚至关乎千里之外顺京皇帝的下场。若是这次不能联手,就凭那道“立萧祁钰为大周储君”的旨意,越王乃至他母后身后的长宁候府,都将死无葬生之地。
门突然被推开,呼啸的寒风卷着地上的积雪打进屋内,蛰的叶文雨三人同事眯了眼。来的人是个穿着玄铁甲胄的将领,他环视了一圈屋内,径直走向叶文雨。
萧祁钰见状,张开手护住叶文雨,高喊道:“你们要干什么?不准你们欺负本王的大舅母!”
自己从“小舅舅”突变“大舅母”,叶文雨倒是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他把萧祁钰从自己身前抱开,直视面前面生的将领,冷静地等对方先开口。
而来人也没有想象当中的凶神恶煞,反而是恭敬的冲着叶文雨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叶兄弟,我们殿下有请。”
*
帐帘掀开的刹那,暖意裹着乳香扑面而来。萧瞻尘正逗弄着怀中的婴孩,孩提“咯咯”地笑声与屋外玄甲军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
叶文雨俯身跪拜道:“草民永安县丞之子叶文雨,拜见恒王殿下。”
恒王将怀中孩子递给一旁乳母,他抬抬手屏退了在殿内的众将领。
几日不见,萧瞻尘又苍老许多。之前只杂在青丝当中的白发已经连城大片覆在鬓边,连精神都被白发衬托的萎靡。
“你父亲可知你做了傅家的狗?”
他们叶家是恒王的表亲旁系,要攀亲还得拐带了十万八千里。而叶文雨的父亲叶淮,是恒王的铁杆粉丝。
叶淮虽是西北边陲的县丞,但在他们这些西北人眼中比起远在天边的皇帝萧瞻煦,恒王萧瞻尘反而更是他们的天,是他们能安居乐业的倚仗。
故而上一世萧祁镇因为叶文雨想放过叶淮一家,但叶淮宁死不跪萧祁镇,甚至指着萧祁镇叫骂道:“大周交于尔等手中,三代必亡。”
叶文雨是叶淮的儿子,仅这一条就是他必须要帮傅箐活下来,让恒王从叛军转为功臣的必备原因。
“家父不知,是草民偷跑出来的。”叶文雨头埋地更低,声音听不出起伏让人摸不准他的心境。
“怎么?你是觉得本王必败所以才攀上傅箐,以防日后株连时能给自己留一条活路?”萧瞻尘眸色带起了杀意,他紧盯着叶文雨,想从叶文雨身上找到情绪破绽。
自打知道傅箐身边多了这么一号人,他就找人去永安县打听过,没想到叶淮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庶子已经离家一月。又从斥候的线报中得知这孩子勇猛机智,不仅拿到了北契布防图,还和傅箐一起重创了北契屠各部。
这样的孩子生活在叶淮家里,叶淮竟然对他这个人一无所知。
叶文雨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直视萧瞻尘锐利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殿下,草民南下途中亲眼所见,因战事流离失所的百姓饿死在路边,灾民的尸体在官道旁堆成小山......”
他顿了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草民本只是想逃出那个家,却在边境被北契人掳走。若非傅将军相救,早已命丧黄泉。”
萧瞻尘眯起眼睛:“所以你是在指责本王挑起战事?”
“不。父母之爱子,殿下为世子哪怕将顺京城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屠戮殆尽也不为过。”叶文雨摇头,“草民想问殿下,若是殿下肯投降,殿下以为自己是向谁投降?”
萧瞻尘猛地拍案而起:"放肆!"
“殿下息怒。”叶文雨不卑不亢,“草民的意思是,殿下并非向长宁军投降,更非向陛下投降,而是向大周千万子民投降——与其让北契铁骑踏破山河,不如与长宁军联手抗敌。”
萧瞻尘冷笑:“你以为本王没想过?可一旦投降,景明的冤屈就永远..……”
叶文雨不退反进:“那殿下以为,史书会怎么写您?‘恒王萧瞻尘,为一己之仇,引北契屠戮中原’”?
“若此战得胜,殿下便是救国功臣。”叶文雨继续道,“殿下,您不是在向萧瞻煦投降,而是在救大周!若与长宁军联手击退北契,您就是功臣!草民向你保证越王登基后,第一道旨便是为世子平反!!”
“荒谬!”萧瞻尘一把揪住叶文雨的衣领,“萧祁钰一个黄口小儿,拿什么跟萧祁镇斗?慕高那老狐狸会眼睁睁看着?你再满口胡言,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杀我容易,可杀得尽天下悠悠众口吗?世子景明若在天有灵,愿见您背上千古骂名?”叶文雨被勒得呼吸困难,仍坚持道:“殿下您细想...长宁军...还有殿下您...铁骑之下,何愁大业不成……”
萧瞻尘突然松开手,盯着他看了许久:“本王凭什么信你?”
“北契屠各部的军粮已被我烧毁。”叶文雨喘着气说,“草原大雪将至,年初钦天监就预言北境是个寒冬,而北契、大月氏、鞑靼三部联军去年就饿死数万,所以今年他们必会在冬至前拼死一搏。而我们......”
“我们粮草充足?”萧瞻尘讥讽地打断,“叶小兄弟,因为慕高私吞军粮,若本王不反现在饿死的就是西北玄甲军,你以为你的傅将军还有粮吗?”
“有。”叶文雨叶文雨从怀中缓缓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他向萧瞻尘递去,“这便是傅将军给殿下的诚意。”
萧瞻尘一把夺过,打开后纸条内的内容却让他当头棒喝。
叶文雨道:“不错,将军已知晓去年私吞粮草的买家正是当今太子萧祁镇,他们将粮草屯在鸣沙谷中,等的就是殿下的谋反。殿下还不知吗?世子的死早就是他们蓄意计划的,而您和长宁之争,他们要地就是两败俱伤,好助太子萧祁镇登宝座。如若草民说的有半句假话,陛下又怎么会在长子还在时另立越王这个嫡子为储君,是因为陛下也知萧祁镇才是真正想要逼宫的人!”
“殿下可与越王歃血为盟。若成,我愿亲率轻骑,将藏于鸣沙谷中的二十万石粮草尽数运回。”
“此一举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大周未来几千载,就在殿下一念之间。”
萧瞻尘拿着密保的手微微发抖,原来自己所做一切都是为他人添一道上位的佳绩。
“你究竟......”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亲兵慌张来报:“殿下!长宁来信,北契先锋已到玉门三十里外!鞑靼大军已开拔至敦煌,请殿下指示。”
叶文雨趁机单膝跪地:“请殿下速决!鸣沙谷中的粮草,足够支撑到明年开春。若此一成,殿下乃是殿下后辈定能在史书流芳百世。”
萧瞻尘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景明临死前找人带给自己的血书。“但使龙城飞将在,何须胡马度英山”。
一身血骨,镇守西北数十载。
他这个儿子是最了解他的啊。
恒王萧瞻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坚定:“备马,本王要亲自去见萧祁钰。”
当夜,恒王中军帐内,萧祁钰踮着脚将血酒举过头顶。萧瞻尘看着不及自己腰高的孩子,忽然俯身将他抱起,让他能平视自己:“越王殿下,这杯酒,敬大周江山。”
帐外风雪呼啸,帐内烛火将三人的影子投在营帐上,在雪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恍若史官朱笔悬于苍穹。
叶文雨退到阴影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怀中玉牌。
将军,会成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