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徽州府街市大街小巷,灯烛盈路。
这是南方自前朝流传下来的习惯。百姓门前挂灯意为“照虚耗”,商户店前张灯一是营造氛围招揽生意,二自然是祈福来年生意兴隆。
潘远宁已被羁押回京,判了秋后问斩。他算是替慕家顶了雷,不过这么多年他也没少靠着慕家吸血百姓,所以不亏。
皇帝交代的事没办完,叶文雨除夕就留在徽州过。只是没了以往一到年根就似苍蝇围着他打转的三个哥儿,清静地有些不习惯。
“大人,今儿街上好漂亮呀,咱们要不然去逛逛?”陈铮换上了寻常百姓衣服,性质勃勃。
叶文雨则性质缺缺,将书盖到脸上:“不了,你自己去吧。”
陈铮撇撇嘴,悄悄走出房间,把门轻轻合拢。
不一会儿,阖上的门又被拉了开,叶文雨随意披了件外敞,踏着步子出了卫所大门。
自打验证了沈竹青不是傅箐后,叶文雨便将自己所有重心都放在抓捕黑衣人,找到账本,弄死慕党身上。
这是一条线,他愈是对待这条线无情,他自己的处境就越危险。
但,叶文雨不在乎。
还有六天就是除夕,上一世傅箐就是在除夕夜出现;这一世他倒是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沈竹青不是傅箐,他就等着真傅箐。
等着他的将军看他亲手踩碎慕家,然后踏着慕家的尸骸向上走,走到无人敢比肩的高度,走到万人之上。
等着他的将军,再次抚上他的头对他说:“思齐,你做的很好。”
河上花灯漾漾,河岸上花灯璀璨。女子娇俏声阵阵,红楼中的歌伎吴侬软语诉牛郎织女,咿呀唱着“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叶文雨一抬头,竟然是熟悉的“听云阁”三个字牌匾。
怎么会走到这里……
沈竹青一张不停在他面前如聒噪的鹦鹉般不停“哎呀叶大人对不起,我再也不压你了,好不好”的欠揍脸浮现在脑海中,叶文雨一刻不停,扭头就走。
沈竹青带了些做好的花灯去街上叫卖,奈何他的脸太招摇,被浣姑和自己亲侄儿赶了回来。
天下奇闻,世间还有怕自己生意红火的。
他刚把自己的爱驴拴在书阁的后院中,正准备回房梳洗先睡下,一抬眼就看到了叶文雨黑着个脸从自己店门口往回走,和他碰了个照面。
经上次一事,他俩有阵子没见了,想到自己恶向两边生的举动,沈竹青虽有些后怕,但还是很友好地向叶文雨招了招手:“叶大人,好巧。”
巧到刚好在他家门口撞见。
叶文雨嗤之以鼻地轻“哼”了声,熟视无睹,将沈竹青当做空气,大步掠过。
他走地极快,仿佛沈竹青是什么瘟疫灾神,慢一点就传染上了自己一样。
沈竹青很莫名其妙,权当叶文雨锦衣卫当久了当出了神经病。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灰,哼着曲继续朝着店门口走。
正要推开店门时。
本该走远的叶文雨如怨鬼般在他身后出现,在沈竹青惊天动地的:“鬼啊!”喊叫声中,叶文雨淡定寻常:“咱俩聊聊?”
夜色朦胧中,何处寻酒家。
江南两岸处,商女笙歌华。
天色全黑,河道边的花灯盏盏照着,无片角昏暗;而红楼中欢歌笑语不断,丝竹袅袅阵阵,更是比白日还热闹,
东市比西市要繁闹的原因在于,运河穿过徽州府,中心位置就是东街闹市。
彩灯连成片,合欢花开得艳。市面上三三两两地女子嬉闹着结伴而行,若俊俏后生出现,大胆的还有把自己手中地做的巧物塞到后生手里。
沈竹青啃着嘴里的脆桃,稀奇道:“嘿,我大周还真民风开放,什么节都能过成七月七。”
鬼斧神差,叶文雨下意识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成亲?”
沈竹青朝后看去。
灯火冉冉,玉冠长袍。
叶文雨一身雪白绸缎,腰间束一条白绫长穗绦,上系一块羊脂白玉。外罩灰色大氅。尖尖的下巴没在了狐裘中,一双眼睛似有似无地倒映着周遭灯火,引人又漠然。
这样的尤物,最能轻易撩起男人的征服欲。
他知道叶文雨生得好看,不是碧玉的美;他更像是一朵娇艳的蔷薇,永远带着刺。
而那双眼睛看向他时,总会变得探究,含着深意
就像现在这样……
卖桃商贩都把秋日的桃子放在冰窖里,等冬日拿出来卖的桃子清甜可口。
沈竹青把剩下的桃子三两下啃完,说道:“没遇到喜欢的就不成亲了,没白的耽误人家。”有一就有二,他嘴又开始没把门,“不过,若是能遇到叶大人这般的嫡仙人,肯定就要另说。”
“哼,痴心妄想。”叶文雨冷笑道:“沈公子还真是薄情寡义啊,家里有个美娇娥还能在外大言不惭。”
沈竹青不急于解释,对他而言让叶文雨误会没什么不好。
他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实乃天性。”
叶文雨懒得理他,自顾自地继续朝前走。
沈竹青亦步亦趋地跟着,才发现原来叶文雨矮他半个脑袋。可能是因为这位叶大人素日气场太强,谁都不敢在他身侧的缘故。
侧弯着腰,他低头从自己布袋中摸出一枚桃子。再看向叶文雨已是眼睛弯弯,含着街边灯火闪闪发着光。
沈竹青举着手中的红桃,讨好说着:“我请大人吃桃怎么样?”
青葱白玉的手中包着尖红的桃子,红对着指尖,皮挨着沈竹青白嫩的手心。沈竹青是真心地,期许地看着默不作声的叶文雨。。
见叶文雨神色淡漠,沈竹青手将前伸了伸,急切道:“这桃子真的特别甜,我都吃了两个!。”桃子再往前递了递,“大人可以先尝尝,真的好吃。”
望着眼前带着讨好,表达亲近之意的笑颜,叶文雨神情恍惚。
他忽然想起数年前,大雪纷飞的玉门营宅里,总有个人笑着拿些果子哄自己。
是那个笑,在他日后每个奋力拼杀的战场上,一次次告诉他值得,一点点温热着他在血河中慢慢冰冷的心。
叶文雨接过桃子后便不在走了,慢慢倚在河边的石栏上,问道:“沈公子不仅学识渊博,还武艺高强。敢问,师出哪派?”
原来大半夜叫他出来是为这。
沈竹青谦虚道:“也不是哪门哪派,家父在世时经常教我些拳脚。行走江湖的,有些功夫傍身总归安全些。叶大人的武艺不遑多让,是……”
“杀人杀出来的。”叶文雨冷漠道,“在锦衣卫当差,杀人杀多了自然就练出来了。”
见沈竹青不语,叶文雨难得解释。
他侧脸绝绝,平滑的侧脸不似其他男人般棱角分明,缓缓道:“天下事太多身不由己,不愿做的会有人替我去做,不能做的有人会逼我去做,与其与天争与命争,不如顺命而起,顺势而为。”
沈竹青手撑着石栏:“叶大人信命?”
“沈公子不信?”叶文雨偏头。
沈竹青气定神闲:“我不信。我若信,那因车翻死的六人便只能如孤魂野鬼,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亲眷求告无路。正因为我不信,朝廷才能将潘远宁、张茂等人绳之以法,才还天下百姓一个公平。”
叶文雨嗤笑:“沈公子果然一如既往的……天真,若不是这次歪打正着,有了天家庇护,恐怕沈公子早就是刀下亡魂了。”
“所以我说我不信命,但我信天嘛!”沈竹青笑嘻嘻,“也得多亏叶大人出手相助,此事才能得以圆满。好赖都已经解决,我这个绊脚石大人也能踢到路边,当一块垫路的就行。”
“恐怕不行。”叶文雨咬了口手中桃,确实甜嫩可口,“卫所线报,王宅着火之前沈公子一身黑衣鬼鬼祟祟出现在王家宅邸,着火后又悄悄回到了听云阁。”
沈竹青原本言笑晏晏的脸,在叶文雨的说话声中慢慢冷成一面冰霜。
“沈公子,要不说说看,只求百姓利益的你去王宅做什么?怎么,太傅门生不仅一身好武功,还对商贾之家的账本感兴趣?”叶文雨抬眼时,睫羽轻颤,明明是笑着,却透着股阴冷。
“各取所需罢了,我又不会挡大人路,大人也不必逼人。”沈竹青敲了敲石栏,“还是那句,大人大可以把我当垫路的砖,踩着顺大人的脚就行。”
叶文雨又凶又狠地目光扫过来:“若我偏觉得这块石头硌脚呢?”
沈竹青笑着回看他:“那大人便不会今夜叫我出来,想必我早就出现在顺京城中的诏狱中了。”
叶文雨道:“你怎知我以后不会送你进去?”
沈竹青态度温和:“因为大人有件事没得出答案。”
叶文雨霎时抓住他手,声音带了急切:“你知道他在哪?对不对?”
“我是可以说,只是不是现在。”沈竹青安慰地拍拍叶文雨的手,高抬起下巴向着叶文雨身后点了点,“这群来找叶大人的人得先解决了,咱俩才能有以后一说。”
叶文雨顺着他指的方向扭身。
昏黄的灯火下,十三道黑影以诡异角度嵌在巷弄两侧,最前排三人单膝跪地,第二排四人屈身扶墙,后方六人则站在高矮错弄的屋顶之上。
黑铁面罩下看不见表情,但是他们眼里的目标却很清楚。
北镇抚司镇抚使——叶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