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贾政见宝玉大归泰然居家,因当日遁世一番原起于大考之际,日里父子一处只避开大比的话,心下却忿宝玉乃以骨肉亲情,挟持了王夫人与他近稀之年忍偿操念之苦,只亲孙桂儿因常日把手教导,读书知理的颇觉欣慰,倒将视宝玉忤逆之心减去大半,然宝玉终日无所为事,不免凭添近忧。
这日早饭后王夫人进了佛堂,因思起宝玉寿日命只作了诗,此时又无别事,便使唤了宝玉来见。
一时宝玉进来,请了安,贾政只轻哼了,见得眼前宝玉已逾而立,神色相貌并无大改,比起才回来所见也显得气色和润,听寿日多得了各房衣履服饰,此时一身穿戴犹比旧日府苑还雍容华丽,因思他一无建树之身,倒只管糟蹋了思罗人力,徒又生了几分嫌恶之心。半日皱眉搁下茶杯,使坐了,道:“魏夫子与裘先生一心欲观览了你才情,他二人对你期望已久,于你又可历练各人擅长诗作歌赋之能,几日里命你假时作了,谅你早也备好,先只拿来我这里瞧了,或可忍耻呈人一观倒还罢了,若是连我还看了不通,必毁了令你重新作来,再不好,我便叫桂儿作了,桂儿果然有了佳句时,我看你羞是不羞!”
宝玉来时已想是要问了诗的,早也拿了来,见问便将屋中所得四句呈上使看,贾政见宝玉手上另有纸稿只握着,只命一并交付了呈览,宝玉只得将手里与史湘云所和的几张行句也递上,贾政接了把眼扫过纸上字迹,只道:“如何题目也无?可见原为匆匆苟成。”宝玉见他父亲已略显下世光景,却惯是严苛纪律的脾气,又叹又惧,才要说只又作罢。
贾政翻看了手里纸稿,道:“竟有齐天济世的大话在上头,也只纸上谈兵的工夫罢了,不过多托了剽窃掠惠之嫌来敷衍,是属无用之作。”又见有“百无一用”的句子,不由冷笑了道:“自知百无一用,却终日碌碌荒废了许多年岁,天下间也有你此等自病不医之郎中,足见原是了一等冥顽不通之忤逆!”说着眼只顺字迹览看,因再审视了一回,便将纸稿往桌上只一拍的撂下,指了道:“把你姑舅弱妹那样个女子只不防给了你作妻,又为你辛苦养育了桂儿,如今也长得与你一般高了,却总不忘儿女情长此等下□□词艳赋,紫娟袭人,这还不是早日里房中丫头?如此之作,何勘示人?不过美酒羔羊填了你这纨绔膏粱,锦缎纱罗自在裹了朽木!”宝玉闻训早起立,忙只站着回道:“父亲何必生气,因我作时云妹妹只同着一处,因看了,便要自己也写出,这一张上头几句原是史妹妹作下的,父亲可看了字体,便知儿子不敢这里扯谎。”贾政道:“我总知你有请旁的代劳,诓骗应付师尊的陋习,还有脸自认!”说了拿了纸稿只掷了地上,道:“你自觉是好话,原拿了去。回房还将些赋景咏志歌节等立意的作来,纵无有佳句惊座,入口流芳,也断不至懵欺糊弄了园中几人去!”又指着自扔了地上纸笺道:“那便是了什么?歌不为歌,行不成行,益发题名也无,竟可称了是诗去不成?不过借酒发了一时兴头,混诌一派罢了。”
宝玉自知多说无益,早应了几个“是”,小厮早伺候拾起稿页递上来,宝玉接了只辞道:“父亲且候着,这就下去用心再作来。”贾政坐着只桌边拿起书道:“你也不必赶着得了,可许你有本领多作些出来,倒是由中只挑了好的来再叫人看了,方才不辜负了他人期许之痴心。”宝玉躬身道了:“谨遵父亲训示。”见他父亲略摆了手指使去,看着书口里只道:“去罢。”方携稿退出。
谁知一出门便迎头只碰上魏邱丰,裘姬声二人。原来魏邱二人来会贾政,门口只示意,听屋里东主庭训,便只在门外闲散的等候,又听宝玉出来,因只在门堵着。
宝玉出屋下阶,只低头因思起案头于早日里自编录的“大观园闺阁诗词集”来,不觉方舒口气。走过篱院才出了荊扉,抬头猛可见是魏邱二人正拱手在前,只得也请了,笑道:“二位先生多早晚来此?”魏邱丰捋须笑了道:“既得见了世兄,何拘了时辰,不早不晚,显见得恰是时候了。”说只三人一笑。
裘姬声请了笑道:“我见世兄才出屋门,往靴筒里又掖了何物,若便宜还请世兄赏光另我等鉴赏鉴赏。”宝玉弯腰取出诗稿,因见了寿日他几个人所作,自觉还可搏其一观,只给了,道:“不过借酒混诌了几句,然叫先生垂鉴时,实觉惭愧了,才刚老爷见了只一顿好训,命了再作好的来呢。”魏邱丰早拱手的接着,却不及细瞧了,只顾一手作请的道:“幸得世兄宝墨,何不小坐了再烦请赐教一二。”
门口丫头见三人踌躇半日,又欲进了院中来,早进屋拿了坐垫,只伺候往院里两棵石榴树下石桌旁几个石凳上铺垫了,又端了茶托出来。宝玉折身复进柴扉,三人向石桌旁相请落坐,丫头伺候倒了茶,宝玉拿杯只一饮而尽。见魏邱丰正注目看了那四句,只道了:“好!”裘姬声自览看行句。魏邱丰道:“果然后生可畏,世兄气魄不凡,这一阕七律只未见沧桑儿二字,却使见了字迹油生沧桑只叹,倒使典古凭据浑厚了。“
裘姬声递过行句稿使魏邱丰览看,笑道:“魏夫子请再看了这一篇。”又向宝玉供了手,笑道:“世兄行歌,另在下茅塞顿开,真真似亲见了世兄游历一番过的。上日随老世翁遍瞻斯芳园,凡匾额盈联对联门斗题名,俱仰瞻广见了,知多为世兄早日里所作,正是悬念久矣,此刻亲览世兄只酒后临毫,正是怀才不遇苦衷只透了纸背,字里行间但见别样心肠只纵横风尘,实另望尘莫及。我只取良人此一句为点睛之笔,此一句更加道出与世无争,胸怀坦荡之归真善臻之德。人所见世兄品貌超俗,云雨不惊鹣雅端方,却不比我等所知之世兄实秀外慧中,高洁不群,一派翰墨图腾征徽,真不愧了如宝似玉。”宝玉吃茶作饰,早摆手道了:“裘先生错喻,另宝玉真真无地自容了。”
魏邱丰览一遍行句,拿着稿页只近旁踱步,举目眺望会子,复归坐,道:“目下仲春,园中草木竞辉,香卉弥芳,兼有清流涓滔,燕莺凡唱,倒另生感慨,常愧无可同酬这满目春日。才惟见世兄吐胆衷肠,恰如另样风格,叫看了顿觉耳目一新之得,不逊了身处园林斯景了。”裘姬声听了先长笑两声,附道:“魏公果然高论,学生自愧不如。”宝玉才要说,忽一眼见他父亲不知何时已站立门口房阶上,忙只噤声离座站着。
裘魏二人早也起立拱手,笑道:“我等因见世兄宝玉才思只跃然纸上,竟忘了惊扰了老世翁清雅。还望体谅我二人见才忘形之妄了。”说着又请贾政入座。贾政下阶过来请了,撩袍角先坐着,笑道:“劳烦两位先生赐教了犬子,哪里还有诘难之意,只那样之作,我才刚也略瞧了,只恐荼毒了读书人青目,哗众招丑,却道什么忘形不忘形了!”贾政出来,才因稍听了这里说话,言此不禁笑了,惹得皆笑了一回。丫头一旁早拿杯伺候注了茶,贾政拿杯请了,轻啜香茗。魏邱丰搁了杯,供一回手道:“恕我倚老卖老的讨嫌几句,若老世翁欲另世兄宝玉只一夜间摇身成了李杜传世,倒也无可道之。老世翁博古通今,岂不闻有满目江山空恨远之说?愚见,世兄方值英年,早闻原无诗书仕途之碌,却满腹经华,质朴惠中,总有后来居上天份,可谓物华天宝,璞玉浑金,。只独具一派风流了。”
宝玉但听“璞玉浑金”,不觉暗暗罕异魏夫子察人眼度,因从未听此褒勉了自己,不觉矜然,忽察他父亲只无话,因侧目觑了时,正见只立眉只向着,早斥了道:“已是听了半日好话,还受用不足?还要等得双足离了这地,才合了兴头?”宝玉忙只辞了要去,贾政只命一并拿去文稿,丫头伺候拿了给他,宝玉接稿原只掖了,遂退了几步,方转身走出竹篱柴扉的只去了。
贾政见去,向魏邱丰道:“你等如此看他,只因相共时日尚浅之故。可知宝玉他日果然或有了作为,只怕到了那时,这世上早已少了你我,哪里能图得了如今。自来只知懵懂光阴,才学不济却用心尽力纸上乖巧,总是吃了早日荒废肄业的亏了。”魏裘听此相视只叹了无语。贾政见目野清风扑面,顶上童童绿荫如盖,几遮了半个院子处阴凉敞地,因使取了棋来,且把棋消遣。才至酣时,又有王夫人使人来请饭,遂住了棋,魏裘二人连败了两局,口里自嘲了“帅多而谋乱,观棋有语必败”,请了贾政回屋用饭,同辞了归了下处自便。
贾政进屋玉钏等伺候净手罢,同王夫人始吃饭,王夫人又使靖文将贾珍贾兰两处孝敬的荤菜各个装入饡盒里,只给宝玉桂儿两处送了去,一使饭毕吃茶,王夫人乃怨“又训了宝玉一老晌“,道:“老爷也该保重些,倘宝玉不好了,岂不事大?”贾政道:“不曾为难他,如今不指着他赴大考,已是白偏了他。”正说话,只听门口丫头回道:“珍大爷来了。”
话音未落,贾珍已进来请安,贾政使坐了。贾珍略告座坐了,两掌心叩膝陪笑道:“二叔只不惯与外头交集,倒是有了新闻特来告诉二老知道知道。”说着见丫头端茶上来,贾珍拿茶,王夫人先道:“不拘打发了人来也一样,又亲身过来。”贾珍笑道:“既来了这里,请婶子且听了底下的话罢。因上日街上偶遇刑部主事焦大胡子,硬是拉了侄儿往满汉园吃酒,只说了几句话倒是下得酒的。听竟是了说平安州一带早聚匪为患,叔叔婶子只猜了那贼伙头目又是哪一个?竟不是别的,只是昔日我们府上世交甄家宝玉。”
贾政夫妇闻此吃了一惊,二人四目相视了,贾政道:“恐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贾珍摆手道:“侄儿起先也只如此作想,便细细的打听了,果然便是江南甄家哥儿,真儿又真了。”贾政叹道:“总是早日抄家所致。可惜赫赫诗礼权宦之脉,竟出了绿林强梁。”王夫人道:“原老太太在日,前院上房中也曾见过的,可怜那样一个摸样的孩子,如何料到落了那样光景。”又看贾珍吃了茶只接道:“更有稀奇的呢。上两个月判官奉旨监斩的一干人犯,里头只竟有那一位人称了冷面郎君柳湘莲的。那柳湘莲竟早与甄宝玉只是一伙,官军久日捉拿不到,便往那些贼寇人众内里放了线人,方才伏下重兵,原本为的是一举擒获,岂料那帮人皆各个有身手,那柳二为护头人,方才遭官兵捉拿归案。死前只嘱探监故人将其尸首与内尤三小妹同葬,且老早自撰写了碑文,预备着他那样无下场的人有日得用。侄儿得知这一席话,得闲特往城外野郊尤家姊妹坟地验看,果然二人合葬,这又如何还得有假?!”
贾政因垂目点头,王夫人只道:“那甄家哥儿如今却是怎样了?”贾珍道:“京城往下官印悬赏缉拿罢了,保不齐日后……”言此叹息。贾政道:“可见匪患势力只有些,竟惊动了京地。”贾珍向座边几上搁下茶杯道:“说起来内中经纬只怕一时也难道尽。因那伙人众口头上只道侠义英雄,竟多与些豪门体面人物结交,暗地里又只劫舍抢掠盗墓探宝。那柳二收监只遭严刑拷问,逼其说出与了京中哪一家权贵勾结,竟打死也无招,可不头一个只挨了刀了?”说时因无可奈何打了撒手,接道:“听是赖家的外任受了牵连,遭参劾贬黜了。赖大竟只不曾说起,我又不好据此的问着他,倒是宁少一事才是。想来先时朝上只抄了咱们两府,只怕得与剿杀这般强人如出一辙,真真叫末世了。”贾政忽想起一事,道:“先日东府夜半所遭贼众劫掠一案,恐怕也是他们所为了。”贾珍道:“想来便是。只是哪里又得了活口证实了这话?只得底下再慢慢打听着。听得是匪人早占了连鸟也不飞的荒山为营,招强买马,声势只造的大了,才招得那样结果。”说完起身便辞,道:“侄儿因不想张扬此话,这会子来向叔婶噱了,只图得饭后消消食罢了,便是这些,侄儿也该去了,只怕是又扰了叔叔婶子歇晌。”王夫人又问及家下众人好,贾珍忙控身逼着两手道:“婶子只安心颐养,倒是侄儿应常遣来问安才是。”又复辞了,见贾政无话,方去了。
贾政这里与王夫人半日惟叹而已,贾政便往书房来。进门摒案临窗负手远看,凝神只忖宝玉一番遁世不曾落到草寇之流,实是万幸了。因思世间万般总不抵读书方为智者,倒需对宝玉日后所共交结之人多加留心,因踱步思忖踱半日。
翌日又与清客幕友茶座诗画,那帮文人雅客也只议起官府辑盗剿匪之事来,有个专意今日叫来为话辑匪的,众人因怂着使说,倒讲的如同说书般只横染枝叶,贾政闻听但笑无语。此日饭后,到底按捺不了,便命唤了宝玉书房来见,正来书房的几个门客见情只暂往他处。
贾政至书房才坐了,便听门口回话,贾政见宝玉进来,受礼毕只使坐了,停了一回,方看着道:“一生养了你个不肖子嗣,念你母亲一把年纪,故且暂浑着,由你终日蒙蔽年月。这会子叫你来,正有话须告诫于你。你至今全无思仕途经济正路,便是作了几日道爷,也不过形同了讨饭,图混得个温饱罢了,终究也丢了祖宗掩面,只落了半途而废的笑话。如今日里守着桂哥儿母子,好知安守本分,一家子白白供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