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断不许闹出事故来,轻轻省省做你的纨绔浪荡公子,也无人诘责于你。你若道了躬身侍孝,倒免了操这份心,自有兰儿正经是为光宗耀祖,不辱了门风,如若不然,便是我如今拿何面目立于人前?倒莫若还隐居庄寨,依旧自做自吃的为是。我只告诫你,务必切记,只准往门里亲戚或几家世交来往使得,你若无故滥交你等口里所谓道义高人,竟由着一时蠢动私结了朋党自娱,我劝你趁早打去这念想,底下我特派了人日日的监备着,凡你出园,必要他跟着伺候了你去。有道是防患于未然也是个长远之计!难不成眼看你襄兴不了家业,反自虚图些下流不修之闲情逸趣,由你倒败了家去?才嘱的话,你可听仔细了?还要你时时的记着。”
宝玉见他父亲面色不同往日,听只完了,忙立起口里答应着。贾政又命叫进茗烟,指了吩咐道:“自明日起,宝玉在家便罢,若出园往外头去,命你每向我这里回了,备细道了他究竟要去了哪一处,会同了哪个人,再许他出去。你若敢在宝玉前卖乖讨赏,主子奴才串联一气,目无上房,你可仔细我这里定先揭了你的皮,再问着宝玉!”茗烟自宝玉明份了回家,方寻了来伺候着,本自感念这里收了允当了旧差,此刻听了这般要揭皮捱打,早唬的慌忙扑倒,直直跪着向上赌身发誓的回道:“请老爷放心,奴才纵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违了老爷命。便是这话若二爷忘了时,奴才只该提醒着,哪里敢图二爷欢喜便昧了老爷去,打死也不敢的。。”
贾政冷眼看了他主仆一回,肃然一声轻“哼”,道:“谅也不敢!”说了一手拿起案上书册览看,宝玉见半日无话,诺诺称辞,只小心退了出槛。茗烟磕头起了,只跟着宝玉退出。直出了稻香村,茗烟只向宝玉打听出了啥事,宝玉回了不知,只使下去了。
宝玉一路思忖回了家院,进门但见匝地竹影,仰头看了修耸悬际竹枝间莺雀倏飞喧闹,只一释在他父亲前谨束惶惑闷滞倦意,因叹气,只思身处此昔日贵妃省亲燕息芳园,倒日日如香丝锦梏,身陷其中竟绝了外头,乃闷然进屋。
门口丫头早打起湘帘,宝玉入室举目不见黛玉,双儿捧沐盆,回道:“二爷擦把脸,换了衣裳。”宝玉退出格子,只在门内盥洗了,贞儿伺候款了长衫,搭了折枝满襟绣单丝长背褂,拿来落花鞋使套了,宝玉进了才往椅上坐,正要问黛玉,忽听“嗤”的一声笑,只寻声看时,方才见书格这面帷幔叫拉着,只刚刚遮住了那边长椅的顶头处,宝玉恍然失笑,早向长椅处来。
原来黛玉只在长椅上歪着,听宝玉回来,只紧贴了长椅这头坐书格,再伸手扯了幔子边角的掩住,又只偷看宝玉,见毫未察觉,只忍不住笑了出声。见宝玉过来早两手一松,幔角只归复贴了格子的垂落。宝玉向长椅上坐了,抬手只向黛玉额上打了响声虚梆子,黛玉早扭脸躲他手,使手上帕子轻拭一回宝玉鬓额,因问道:“何事只招了你往上头去了?”宝玉握了黛玉手只止了,见他春衫纤娜,漆眸若星杏腮娇嗔,只起身道先吃了茶再说了使听,便回了桌边拿杯只顺手又向书格上取了书,却进了里头闺坞。
林黛玉吃了茶,长椅上歪着,复瞧了一回椅前杌上花样子,只不见宝玉来,因寻进,一手撩裙踏了榻前脚踏,榻沿坐了道:“问你个话,只管拖延自在躺倒了枕上,倒让人指着鼻子跟来。”宝玉仰靠了叠枕上,满面醇然,只眯眼觑瞧他。黛玉自顾说话,早一手夺了宝玉手里书册,宝玉一手轻捻黛玉耳垂坠子。黛玉将书撂了一旁绣墩上,再回头忽见宝玉面色,方悟宝玉进帐之意,因止了宝玉抚弄耳坠的手,刚要抽身起去,宝玉早又一伸手臂拦腰圈搂住了。
黛玉不免半推半就,早向榻侧首伸手启了台柜匣屉,拿了那几幅巾帕来,一时任巫山云雨自翻腾,真性半日不知哪里去了。
五儿此刻只一人守着伺候,闻唤早拿水进来。宝黛懒卧,坐起只漱口净手一番,五儿又拿茶上来,伏侍二人吃了茶。宝玉撂下杯,伸一回懒腰,与黛玉对面靠了榻里头被山歪着,道:“今儿听了老爷训示,竟想看奴才似的要圈住我呢。也不值什么,听话里的意思,防只出去叫花子还拐了我这么个人呢。”黛玉一手轻摇纨扇,仰靠拿眼看着道:“少哄我了,这门大人了,还怕了花子去?且将上头原话噱了我听。若有正经主意,也好替你分担着,如今再闹了一差二错的,只遭了上头训斥,连我还臊不来呢。”
宝玉便将他父亲原话一字不漏只复述了,黛玉一壁听他,一壁吩咐备水。五儿早取了袍服,并几件小衣拿来放了褥上。宝玉先下地出来,至屏外那里,屋里人伺候盥洗一回。黛玉里头沐盆自用了,五儿近前伺候添了衣,只收拾了一应褪换物事,后只察整床物,擦扫规置了如初齐整。
林黛玉出闺,贞儿等早伺候复洗漱了,只往窗下妆台前绣墩上坐着。双儿拿了茶点献了桌上,宝玉椅上坐着使手拈了果子吃,黛玉对妆,道:“你总是憨头憨脑的,上头既这样吩咐,何不问了缘故,岂不是各人好掂量了自处,倒如带了笼头的骡马一般了,凭人只日日的牵连着?亏你只忍心劳乏了堂上。”宝玉笑道:“自来便如此,凭说了我只听着便是好的,我可有多大胆子,敢聒絮了只恬着问去。老爷素只嫌我只信手拈食,你只没瞧见今日脸色,这里倒自在说了现成话的,我可不只管答应了,便得回来了。”黛玉听了只又叹又笑,指了道:“真真叫迂腐了,老爷在你看来竟是了虎豹不成?只无可理论的。你只言听计从,一幅唯唯诺诺样儿,也只称得书中所言之愚孝拙忠,但凭事事叫操了心去,你倒白落的轻省。岂不恰好又违了只知一味讨好恭顺方赚得的孝心了?这样孝心,也算是伪孝。”宝玉听了点头,起来屋里踱步,笑道:“书上有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多谢妹妹只莲台点化。我想正经该为堂上分担些事务了,也不负了为人子弟一场。”
黛玉妆罢过来坐了,拿杯吃茶只掩口一笑,道:“只怕你这会子这里说嘴,等一到了老爷跟前,又只知察言观色,且唯命是从的起来。”宝玉走近,负手低腰只顾端详黛玉半日,黛玉轻推了道:“只管瞧我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不成?”宝玉墩身,两手搭了黛玉膝头,只看着,笑道:“何时等你我二人同化了仙去,我只在那世里,纵永世不超生,只终日把弄参悟你的心思,也是愿意的,也不愁不日终得了你一窍灵气。”黛玉使坐了,因谑笑了道:“你只说你下世里作了女儿不完了,又啰嗦这些话。”宝玉坐了只笑摇头,道:“知我者,颦卿矣。”才吃了茶,只撂下杯道:“我这就还去见了老爷去。只说奶奶叫来问了,纵老爷嫌我多有不是,也可得给你几分薄面。”说着早起身只出门的去了。黛玉忙示意贞儿跟去。又走至门口,手把门刚要唤了使回来,因忖难得宝玉忘羊之变,只顿足道:“还是那个样儿,又扯起我来,这又不是掩耳盗铃的。”自说回身进来赌气坐了,方悟宝玉才不过诙谐了孱谑罢了,因叹了作罢。只吩咐了将宝玉午饭叫送至稻香村去。一时吃了午饭,少不得櫛浴一回,使添了香,备了各色物事只等宝玉底下回来。吩咐完自拿了扇子,叫双儿跟着往史湘云处去了。
彼时宝玉行至贾政书房外,门口小厮向内回了,里头几个人听了只惯然辞出,门边见过又向宝玉请了,便自往别处消遣。宝玉进来见过了,贾政便问:“又来何事?”宝玉躬身站着回道:“才父亲只吩咐了,儿子回去因想必是有缘故,方使父亲生了心思的。”贾政只顾瞧着桌上棋局,不等宝玉说完,只看也不看道:“且坐去。”宝玉忙告座耽坐了,接道:“儿子何勘事事总劳父亲操持,便是局限了外头交集他人,这个话只屋里人问了,又无可回他,这原也不值什么。只儿子不忍父亲一应事务总揽着,欲为父亲也解解忧……”贾政听只冷笑,另伺候的人皆暂退出。见宝玉唯唯诺诺,道:“你倒有了夺父之力想头,必是你妻要知了关阀下情,你才想起来此问了。”说话因思宝玉将逾而立之年,且黛玉实可托赖,只咳了正色道:“上日你珍大哥来此问安,闲话了外头新闻,道是江南甄家哥儿与京地柳湘莲,此二人只蛇鼠一气,俱作了绿林强盗,且一个早叫法场斩杀示众,另一个也遭官府缉拿。甄家哥儿先不说他,便是那已典死刑的柳湘莲,人称了冷面君子的柳二,恍惚听得早日只与你等交往甚密,我所以紧防了你一味猎奇,图的一时兴起,竟为家族不意只惹了不才是非。你来要打听的便是这些,你若真有为我分忧之孝心,须知好自为之,我倒可免了后顾之念了。”
宝玉闻言大惊变色,只当着这里又不好怎样,听是柳湘莲已死,犹比紫娟之死更另痛心不已。因素赏天地毓秀诸人性情风格,只恨如何闻死便只是这些人?忽自生了悲壮牛心癖性,乃汗出冷笑道:“原是父亲只怕我招染了那起人,方命画地为牢的。”贾政听了便不悦,因顾着览看手中书卷,且料宝玉动作。
宝玉低头幽然道:“想人此一世生死荣辱,岂是各人可掌控的。是人终日乞讨,便志在有肉足矣。又有人生来富贵,服饰绫罗三餐美酒,却每生所不能不及之盼念。更有人惟取了肝胆侠义,只秉一腔高洁正气,天然丰姿,恰如奇葩美玉,使见者远惠其芳,更似暗淡红尘中之精芒火炬,为世人慷慨照亮耳目。只可惜却不为多人怜知了去,正因不知不识,反而痛贬斥为一派乖戾丑恶。想这些人生了人世,如是清风旭日,为天地间凭添了几多生趣,乃至不幸陨殁,也只留了身后无尽之恶谤咒唾……”未及说完,贾政早厉声断喝:“住口!”因指宝玉道:“我若非甥女林儿,岂可向你道出甄柳之事?不想你果然是非混淆,薰莸不辩,真真顽劣不可锻炼之忤逆!”宝玉随呵斥早站立,呆然只杵着道:“父亲是说儿子是非也不分,莫若儿子生来痴傻么?”贾政立目道:“你若真正混账疯癫,倒是我的造化!听你只讲些什么?竟是为那些不修体面,自甘堕落的狂妄之徒这里鸣冤立传来了!真真气也叫你气死了。”宝玉施礼闷声道:“父亲何苦又生气,因儿子想父亲原通达明理,故敢来这里和父亲理论。”贾政一时无话,半日道:“你之理论,合该自撰集册,倒不失为一页鉴义伐善的好檄文!”宝玉躬身站着,又只仗着道:“父亲常道儿子忤逆,怎知儿子断不敢妄生忤逆之心,父亲如此甄派,也公允否?”贾政看着道:“自来古怪刁钻,只空逞一幅皮囊,今已而立,何曾又点子作为?可见原属心术乖结,行举荒疏,岂不比忤逆更另人头痛!”宝玉道:“儿子深知父亲寄托善愿。才儿子道了,小人谋私欲,君子谋大道。儿子不堪合众广化,遂俗逐流,只求心无亏欠,纵不名一文,总思渭水独钓,或盼有期。只忤逆二字之分,儿子却知难承此量。父亲且请静气,只当儿子这会子也算成了人罢。”贾政只嗔恼不得,遂冷笑了道:“纵有林儿弼佑于你,也亏了你竟!有了胆量,只一番长篇的这里聒噪。”
父子正激言,早又见门口靖文已站了多时,便问了,靖文回了王夫人叫吃饭。贾政遂出房门,走过院子向内堂来,宝玉自低头跟送了屋门口,王夫人看见只招手使进,道:“你的饭早拿来这里,快过来这里吃了再去。”宝玉应了进来,见贾政盥手毕,方也净手的跟着往桌边,听贾政道:“还不吃了过去,今儿这说客倒当得兴了,明儿认真还想作了给事中去。”宝玉看了王夫人眼色只下首的坐了,先要了茶跌连两杯吃尽,王夫人又往宝玉碗里添菜只催了吃,又示意,宝玉接了响儿手里酒壶,向贾政杯里斟了,只觑他父亲并无愠色,方放了心。遂搛了跟前盘里羊肉鸡腿,低头几口吃了碗中饭,丫头一旁早向一旁炉上伺候舀了汤,宝玉又咽了两盅汤,便下了桌只向门外,丫头伺候了净手漱口毕,王夫人叫他再吃了茶,宝玉进来只作辞,王夫人笑道:“今儿瞧着又渴了又饿了的,只吃了香甜。天天这样吃饭才好。”又叫小丫头将些果点拿着跟了送去,嘱宝玉回去再尝了糕点,方使皆去了。
贾政这里吃了酒,笑道:“宝玉晌午只寻了来,为他各人解说了一番,他终究也知逆子无德原非好话。”王夫人诧异道:“莫非宝玉只冲撞了老爷不成?”贾政笑道:“物不平则鸣,冲撞倒言之过火。总是林丫头心思细密,才叫人多少可放心些。”王夫人点头,一时吃罢,贾政往书房歇晌,王夫人嘱玉钏叫人拾掇了,也向睡房午寐会子,不提。
宝玉这头一路往回,思起今日只初与他父亲直言,不由得意,忽又怆了柳湘莲已死,便只要掉下泪来,进屋道了已吃过,丫头伺候褪了背褂,略吃了茶,便向寝闺内只一头伏倒枕上,埋头思忆惜恸流泪。黛玉外头才打发王夫人小丫头去了,便听内里宝玉呜咽声,只惊异失色的,忙进来捱枕坐了,叫丫头拿茶来。黛玉拉宝玉使坐起吃茶,宝玉也炮燥不理,只捣枕抽噎的道:“都怪你叫去问话,却又听了冷二郎叫斩杀的噩耗,可见原不该问着去。”黛玉素知宝玉喜慕柳湘莲,见难过的这样,只伺候使另取了枕头换下,贞儿早一旁拿了细纸上来,黛玉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