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双儿手里扇子,自为宝玉打扇,宝玉依着翻身靠坐了,吃了口茶,黛玉嗔了道:“便是今日不知,日后也总不得知道么?倒自欺欺人起来了,何苦来。”宝玉盘坐榻上,屋里几个人伺候洗漱一回,吃了枫露茶,只自拈糕大口咽了两块,擦了手,便躺倒两眼看着帐顶,只长长一叹,道:“竟还有甄宝玉的音讯,如今正遭了官府捉拿。我只未知他们那些人如何竟作了强梁的,却保管他们皆是人中丈夫,行事自有一番方正道理。”说了,又见黛玉无话,因摆手道:“罢,同你说了也无趣的很,又不关我们的事。只是该去祭奠一回柳二郎。”
黛玉知宝玉不分季节逢午便好睡晌的,只陪了歪下,五儿等只噤声外头伺候。宝玉伤痛椎骨一场,茶点毕,头捱枕便昏昏欲睡,黛玉近旁轻手打扇,见已睡去,只悄声离了出来,五儿早上来伺候,因满帐子里细察了一回,方掩了纱帐,又拿出替换衣物一旁椅上备着,轻步出来。
林黛玉出了格子外,只使屋里人皆下去了,叫贞儿这里答应。轻步依了窗下坐了,示意贞儿取了针线来,才绣了两三个花瓣,见贞儿走去门口,只小声说话,黛玉探头看向窗外,见院门口有几个人只和院内丫头低声说话,贞儿因推了向屋内回话的丫头只站了院墙那里,又只摆手使小声说动,黛玉便手里拿着针线绣幅走出来。
院门口几个人见黛玉出来,早一字门内侍立。黛玉见原是平儿手下管事女人住儿家的,一个媳妇两个婆子,还有一个小厮。贞儿见黛玉拿着针线,只叫了双儿一起自屋里搬来小几和椅子,请黛玉依了竹根坐了。黛玉因示意贞儿只合了屋门,贞儿点头复进屋取了茶窠,双儿跟着,见出来,只慢慢拉了掩住门。
住儿家的只上前赔笑道:“才刚这小厮在草窝里捡得个金麒麟,先向琏二奶奶处回这话,因琏二爷家中有事,琏二奶奶只叫丰姨娘出来吩咐了,叫往奶奶这里交了,道是奶奶这里两个哥儿常戴的,恐是不小心闹丢了。还嘱了若奶奶歇午着,再回了他不迟。可巧奶奶这里又忙着针线活。听了宝二爷已歇了,不敢多扰着,请奶奶瞧了。”黛玉便知是蘅芜苑又进来了人,必是平儿无瑕理会此等琐事,又不想人打搅去,才叫来了这里。黛玉接了金麒麟略瞧了,向五儿道:“怎么连你也瞧不出,这个分明只是初哥儿的麒麟,却叫守着这里,反不去向亲家奶奶跟前回了也罢了。我当有了何等大事。”
五儿常日多往他娘厨下顽,才屋里见宝玉睡觉,暂无事便只另小丫头叶儿屋里守着,又往他娘处走去时,迎面见住儿家带几个人,只问了,便领了来回话,此时见黛玉指问他,因不敢据此答话。那住儿家的现为平儿手下一等管事的,只仗着有几分体面,便赔笑道:“亲家奶奶处竟免了叨扰,原是这里的事,也只知回了奶奶,亲戚终究是客中,奶奶才也说了,原不是何大事。”
黛玉不等住儿家的说完,只命五儿往怡红院请了湘云来,吩咐道:“仔细先外头悄悄的问了丫头,若奶奶歇了晌便罢,底下你带了他们还往怡红院去,再留了人,只等醒了回了这话,还了那里便是。”五儿忙答应着,只去了。
黛玉吃了茶,略问了蘅芜苑来人的话,住儿家的知他们妯娌间亲厚,故也不敢隐瞒,只将所见那边院外才驻了车,贾棠只进屋的话回了。黛玉便知是巧姐幼女跟奶妈进了蘅芜苑。又叫赏了捡得麒麟的小子,只使先去了,小厮得了赏忙叩谢退出院门的去了。双儿只伺候打着扇,一时便见史湘云进来,藕官与两个小丫头跟着。
蕊官早拿来椅子放置几旁,黛玉请湘云坐了,史湘云便笑道:“只听了来这里,藕官便要跟着伺候,回回便又得见蕊官也上来,你们二人三天不见面便要问人,你们还往各人房里吃体己茶去罢,这里又不差人。”他二人只谢了,便拉手去了蕊官房中。黛玉笑道:“这会子又做什么,也不见你歇着。”湘云笑道:“还不是润儿丫头,又来烦我教针线呢。怎么听这里出了麒麟了?”说着看了黛玉,才见桌上放着个金麒麟,便掌着反复看了一回,因问那几个道:“哪里拾了来的?”一个婆子因向前回道:“才和张黄氏往圊侧去看了,见上夜的老秦家儿子在蔷薇花架子那里顽,便听几个毛头小子吵嚷,听是捡了宝贝,一时只鬼鬼祟祟的散了,独见老秦的儿子四处张望了才回了房子里去,脚下只飞快,便疑心他有鬼,便忙向管事奶奶回了。”住儿家的早打断那婆子,只接回道:“我带人寻了那小子,只叫出来问话,头里还只管混赖支吾,只等叫来一处的两个小子,又唬了捱打,才说了实话,将主子的金麒麟拿出。宝二奶奶到底厚道体下的,才刚倒赏了。”史湘云点头,黛玉又使吃茶,湘云拿杯道:“姐姐还有何事?”黛玉笑道:“能有什么事,也只是麒麟闹的。”史湘云道:“既无别事,还叫散了罢。只管都杵着这里。“黛玉便吃茶察色,冷笑一回,问道:“可是初儿的麒麟不是?”史湘云又只拿起瞧了一回,一时点头又摇头的,吃了茶因摆手道:“你们都散了罢,我和你们奶奶还有话呢。”那几个人却踌躇不定,住儿家的因暗觑黛玉面色,陪笑道:“只顾听奶奶们说话了,倒赖着这里成什么。”说了早摆手示意身后几个人使去,两个婆子媳妇方退开转身出门方去了。
住儿家的近前笑道:“亲家奶奶瞧了这金麒麟,莫不是金麒麟又有了新闻了,奶奶们少教几句,我好向琏二奶奶回了话,也便完了今儿这一遭差。”林黛玉正把脸一沉,却史湘云早斥了道:“捡了主子的东西,交还了完了,底下的事可与你们什么相干?倒赖着聒噪起来。“住儿家的见史湘云呵斥,不免心里惊惧,后退了口里应了“是”,见黛玉只顾看手里针线,只得讪笑道:“这就向琏二奶奶回了,金麒麟已送还了两位奶奶这里。”说了红着脸的辞了,转身才要去,听黛玉叫住道:“你且回来。”住儿家的忙回身侍立道:“奶奶请吩咐。”黛玉看着道:“你去回了琏二奶奶,这麒麟原是亲家奶奶家里的,自此只丢过,园中不许再只提起麒麟二字!”住儿家的忙应着,听使去,方出了门只去了。
史湘云这里且不提麒麟,只叹道:“没见只家大人多,主子能有多少事,不过总那些话。底下跑腿做事的也罢了,显见尽只这些人的机锋,如何择人下菜碟,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又是假途伐虢的,不知一天化了多少心思,真令人可笑又可叹,可气又可憎。只那样心机算术,却可称了黑蝎褐尾,毒(独)一份了,谁可比得!”黛玉点头笑道:“这叫天下本无事,愚人自扰之。亏了你个大家子的小姐出身,倒说了这么一串子。”史湘云道:“他们可不是愚人呢。”
话音才落,便听道:“那谁才是了愚人呢?”史林二人闻声扭脸看时,才见是宝玉正站立屋门口,一袭菊黄缀绣轻绸长衫,脚踏篮帮白底黑丝金绣家常履,双鬓漆发阔襄一方堂堂玉面,朱唇微启隐露几星皓齿,眉飞缱惓愁堆无限风情。原来宝玉睡醒自在屋中小丫头伏侍只洗漱了,添了衣履,早听院中史湘云说话,出槛时恰听了湘云此一句,因便回应了。
见他姊妹齐扭头瞧过来,宝玉笑接道:“你二人坐了竹荫地里做什么?既有事还不进了屋里。云妹妹请进,院子里原比不得屋下凉快。”史湘云遂握了麒麟起身走过来,笑道:“二哥哥原在屋里,我打量只往外头跟人吃酒的顽去了。”宝玉笑道:“倒想去了外头散散,只不得便宜。”林黛玉走近了了,因听宝玉说此,只拿眼止了,因请湘云一起拾阶进槛。
黛玉进来先另人拿几样瓜果上来,宝玉请史湘云坐了,也下首杌子上坐着。藕官蕊官此时一起伺候端来果子。宝玉见湘云向桌上只放下个金麒麟,便笑道:“云妹妹又送麒麟来么?”林黛玉递了湘云西瓜,向宝玉道:“你且瞧瞧这一个麒麟,可是那年清虚观里打醮时得的那一个不是?”宝玉挪近看了两眼,道:“看着有些象那一个,早叫初儿拿了顽,也记不甚清的。”又问哪里得的,史湘云道:“左不过这园子里的,我才看了,又不象是初儿常日脖上戴着的那一个。”宝玉往口里填了颗葡萄,笑道:“这也简单,现叫人立刻取了初儿的来,这里一处对此了,就知道端的。”因命人去拿了子初的麒麟来,丫头领命的去了。
三人围桌使细竹签拈了切剂的果肉吃,湘云点头道:“二哥哥才屋门口说的不得便宜的话又是怎样的?”宝玉不顾黛玉示意,只坦言唏嘘了道:“老爷只恐我与外头的高人交结了,只防遭带累着,只道了若在园里一日便罢,再想出去,须先通报了知道,回明了去处,再征问同哪个只见了,方可出了园门呢。如今我也只同你姊妹一般,守闺而已。云妹妹听了,可该为我申不平了。”史湘云笑了,道:“二表叔只管那样。饶只如此严苛训诫的,终究还是云游可一番又回了家里的。”三人一笑。
宝玉只看史湘云风华正茂,恬雅绰约,更比闺阁时有抹淡远妩媚,又及黛玉,深觉此情方可谓之璞玉浑金了。更堪各个所育子嗣只凤雏麟驹,恰便物华天宝。因自来笃奉如此闺风,然史湘云霜居有年,只不颦不忿,谈笑如常,倒另叹息,每欲问他日后打算,却只是不好开口问的。
黛玉笑道:“老爷望你扬名立万不成,只对桂儿下了工夫,听是过了年便叫应了乡试呢。”湘云笑道:“若乡试叫下了场子,家里几个自然同去的,也比比哪一个是了才子,日后能有了正经了局。”正闲话,取麒麟的丫头回来,贞儿门口接了拿上来,史湘云先接了,只见两个麒麟只一般大小,却各有不同之处。三人传看了,黛玉笑道:“云儿自来戴的那个麒麟,如今环儿家三丫头戴着,园中有了三个麒麟,有趣。”湘云道:“今儿见了,想我早日里在蔷薇架下捡得的,只是初儿手里这一个,我如何不认得?就只今日才得的这一个,却不知又是哪个粗心的人只丢失在那一处的。”宝玉比看了,因使丫头端了水上来,只将新麒麟清洗了一回,拿细纸擦了,再看了,忽笑了道:“我记得这个有血红的玉珠子镶着,这个新来的原真是那年清虚观打醮得的。云妹妹捡的那个,便只是初儿戴的才叫拿来的。云妹妹当日道了捡得麒麟,刚好我才遗失了,竟只为对应一失一得的契榫,由始至终的,何曾细细验看了,当日便只拿了云妹妹捡得的只当了丢的了,现只公案才结了,我之麒麟这会子才物归原主,这也是一件乐心事。”
史林又拿了新麒麟只抵鬓研看,果见得文彩辉煌,赤金巧工,麒麟铸着绶带,上头镶嵌着翠玉丹珠。忽宝玉又道:“可有了印记了!”史林忙凑近又看旧麒麟,宝玉手指着麒麟项上铸珮的铃铛,他二人只当有字迹,看时却又不见。宝玉笑道:“须翻转了麒麟看他,这个铃铛才看时只是俗常样子,虽不能有了响声,然到底镂空了,便是这镂空的走势,细瞧了便不难看出原是个字呢。”湘云拿过再辩看了,道:“且说了,是怎样个字,指不定是你瞧得眼花,误作了字迹的。”宝玉又指了,笑道:“依我只是个卫,填海精卫的卫子。我猜测,这必是这枚麒麟旧主名儿或姓氏也未可知。”
史林方渐看清,黛玉道:“果然是个字形。”又将新麒麟掌着,却见无有此迹,便道:“亏了你看出那样个铸空字来,只又故意诌了名姓的。”宝玉笑道:“这也尚不能认定,只等竟访出了姓卫的宿主,方才作数。”黛玉“噗嗤”一声只掩口一笑,指了道:“嗳呦,这样说,要等到多早晚去,才得见了这麒麟的卫主呢。可见原是你的孱撰之词。”宝玉笑道:“这也不难,今已知卫人麒麟失落了大观园里的,则比是进过园中的卫姓之人,自然比外头捡来时若查出要便宜些。”史林相看,史湘云向宝玉道:“那回你的麒麟丢了,自顾白拿去我捡得的填限,麒麟虽小,直直等到今日,这会子方争得这一口气也是好的。”宝玉笑道:“说来惭愧。只我想麒麟原主吉庆祥和之瑞兆,现这里成双成对的,可见必有好事来临呢。”他二人笑叹道:“又说胡话,读书倒读的入魔了,也信那个。”史湘云独看着自己当日捡得的金麒麟,轻声道:“只不知二哥哥说的那个卫人是男是女,或是位美人一样的女子,倒有意思。”黛玉拿杯请了湘云吃茶,湘云放下杯便起身道:“公案已定,麒麟各归其主。我也该回屋里去了,明儿有的再来说罢。”宝玉只送了出屋,湘云下了院中,回头一笑,藕官等只跟着一起的去了。
宝玉回身进来向椅上坐了,那起金麒麟叹了,黛玉因问他,宝玉笑道:“云妹妹竟一心惦念起他那个麒麟的旧主呢。”黛玉道:“这只是人之常情,又当了什么,还只管笑。”宝玉笑道:“你难道没听了他说的,美人一样女子的话?”黛玉嗤了,谑道:“你也只记得这一句,莫若云儿竟只说美人抽柴丢了麒麟呢。才好对了你的典故。”宝玉看他笑了道:“又何苦打趣我。我却愿云儿的那一位麒麟旧主,竟是品貌性情皆超俗超逸的公子呢,如此才不负了他那样人。”黛玉只依桌两手托腮,半日道:“很该有你说的那样个人,只怕远在天边,白操了这份心。”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