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份正午的万梅山庄,日头正足。刘伯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西门玉,在花园的四角凉亭里纳凉。
西门玉比几年前更加枯瘦,他双眼浑浊无神,不说话时便目光呆滞地盯着一处不放,四十多岁却比身后年近六十的刘伯更显老态。
突然,几只鸟雀打闹着从树丛中飞出,让西门玉眼中多了一丝光彩,才听他道:“西门吹雪可有回来?”
刘伯点头道:“早上刚收到消息,少庄主已经到了河南,快回来了。”
西门玉听完沉默了良久,面无表情道:“那把信送往济南叶家吧。”
“庄主可想好了,这封信一旦送出,就彻底没了转圜的余地。”刘伯叹息着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本没什么大错。”
“哈哈哈。”西门玉听闻却讥讽般的笑出声,期间还夹杂着止不住的咳嗽,“可惜我无福,没有这般出息的儿子。”
刘伯刚准备说些什么,却被西门玉制止,“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无非是养育之恩之类的,别说西门吹雪了,连我都听腻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回就做一次大善人,免得九泉之下,还要被夫人责骂。”
河南开封府作为北京的陪都,拥有众多书院,学风浓郁,引得无数学子来此求学,城外官道上不时有学子路过。
西门吹雪自开封城外官道路过,正要排队入城时,就听闻有人敲窗,窗外那人悄声道:“兄台,要书吗?王实甫的《西厢记》、关汉卿的《拜月亭》、白朴的《墙头马上》,还有郑光祖的《倩女离魂》。”
黄折桂见车上的人没有动静,又道:“嘿嘿,兄台要不是不好那口,《宜香香质》、《弁而钗》这种我也有。”
黄折桂本是开封黄家的少爷,但奈何本人是摊烂泥,总也扶不上墙,还好赌爱蛐蛐,败光了家财。
为了维生只能搞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来卖,他也知晓这种话本子被人告发是要入狱的。于是就来城外的官道上售卖。看哪个学子家境富裕就上前兜售,他也是做过少爷的人,看人颇准,准能得到一大笔银子。
今日,黄折桂叼着狗尾巴草,蹲在黄土漫天的官道上等待目标。正百无聊赖时,前方驶来的马车,让他瞪了瞪眼睛。
从整体来看,这辆马车通体素净,没什么装饰,但那片随着马车如水般晃动的幔帐,色泽光丽,让他眼前一亮,那分明是被织入了金银线“寸金寸锦”的南京云锦。
马车内,西门吹雪皱了皱眉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向他兜售这种话本子。刚想赶人走,却突然回忆起某日叶孤城的叹息,“吹雪,你何时才能通晓情爱之事呢?”
黄折桂久久听不见窗内人回应,正感慨他今日看走了眼,却见窗前的帘子被人掀开大半,同时冷冷的声音传来,“我都要了。”
黄折桂五迷三道地把怀里的书交给了马夫,拿着一块颇大的银子持续走神,直到马车走远才回过神来。
他捶胸顿足,后悔不已,“这般佳人,怎能被这种书污了眼睛,吾悔之晚矣!”
城门口的士兵也认得黄折桂,见他拿着银子胡言乱语,调侃道:“黄少爷,今日收成不错,怎么还悔之晚矣啊?”
黄折桂不搭理他们,自顾自闭眼吟诵道:“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乎。”
另一边台州,叶妩和慧心堂众人在叶孤城的安排下,早已登上货船,在海上漂泊了半月之久。
慧心堂管事慧秀见叶妩自登船以来,一直闷闷不乐,似有心事,于是在只有他们两人呆在甲板时询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如今也算是生死与共的姐妹了,何必独自忧伤?再说慧心堂的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叶妩想起临行前陆小凤的话,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只是上船前陆小凤告诉我,我和西门吹雪的婚事被提前了,所以正在想过几日到了济南,该怎么应对双亲?”
慧秀闻言,看了看叶妩的神情,调笑道:“要是过去,你早就像猴一样跳起来了,现在倒是稳重了不少。”
她眼珠一转,又笑道:“莫非是春心萌动,不想拒绝了?”
叶妩的脸红了一半,强装镇定道:“那日我在台州见到西门吹雪了,姿容倒是跟叶城主很像,就是叶城主的气势更年长一些。”
慧秀想起那几日在宅子里,无意撞见叶孤城的场景,不禁叹息道:“我还以为这般品貌的男子肯定世间难寻,没想到还会有另外一个。”
随后她又颦眉道:“虽然叶城主品貌俱佳,但性子也未免太冷漠了些。倒比我这出家之人还像方外人,不知西门吹雪性子又如何?”
叶妩想起那日无动于衷,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的西门吹雪,心凉了一半,“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慧秀实在难以想象叶孤城和妻子琴瑟和鸣的样子,不禁担心地看向叶妩道:“那他可愿意娶你?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你若是对他无情也就罢了。若是婚后他还是这般冷漠,你又该怎么办?”
叶妩勉强笑道:“怕是不愿吧,但我们的情况有些复杂。我不会抛下我的双亲,与其嫁给陌生人,倒不如嫁给西门吹雪。好歹他长得好看又有钱,等我有了钱就可以资助姐妹们。”
慧秀对着海面叹息,“世间安得两全法,男子女子面对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济南叶家,终于收到了来自万梅山庄的回信,那信封颇厚。
叶夫人迫不及待,叶老爷则摸着胡子老神在在,慢悠悠拆开了信封,待他看到一半时却变了脸色,不可置信道:“怎会如此?”
叶夫人见叶老爷半天不回她,忙抢过信看了起来,待看到信中说要取消西门吹雪和叶妩的婚事时,她脑子一片空白。
待看到后面说叶妩可以继承万梅山庄的一部分财产时,才又放下了一半的心,她忐忑地抬头去看叶老爷,“夫君,这是什么情况?”
叶老爷摸了摸那些厚厚的地契、房契和财产清单,也一时摸不到头脑,“莫非妩儿的那些行为还是惹怒了你大哥,所以他取消了婚约,这些财产是赔偿?”
叶夫人垂泪道:“这可如何是好啊,我这就去万梅山庄求我大哥。”
“慢着。”叶老爷制止了叶夫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更何况西门吹雪还不是你大哥的亲儿子,往后的财产还不是任由别人家继承。如今取消了婚约,又不影响妩儿嫁给别人,还白得了一笔财产,就此罢了吧。”
待叶妩回到家,第一时间得知了婚约被取消,她有些怅然若失,一时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西门吹雪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回到了万梅山庄,听到的第一件事情却是西门玉的死讯。
刘伯一身白衣被人搀扶着,哀伤道:“那日庄主还在白天寄信出去,说要取消少庄主的婚约。谁知到了晚上就不省人事,叫了大夫来也无济于是,说是已经油尽灯枯,大早上就走了,就等着少庄主回来了。”
府内白幡飘荡,西门吹雪站在堂前沉默了半晌,很久之后才漠然道:“我自会为他守孝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