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帐闪金,雍王府上空的夜雪未停。
刘璟所说有关他们的一切,宛如北风啸袭,于陈敛脑内不留情分地席卷,摧毁一切他原应有的思绪。
陈敛脸上阵红阵白,长久的无言着,明显是在回忆中搜寻证据,收拢着刘璟与皇帝的确不同的蛛丝马迹。从前一切可疑的迹象,在此刻都默契指向同一个真相——他昔日抱住的人竟然是乔易容貌后的刘璟,而他却失察地、将对方当做刘钰。
这是个莫大的冲击。
……
刘璟眼中含着一点得逞的浅淡笑意。
“不止那两回。”对方的茫然给他带来小小得意,“还有呢。”
“你会想起来的。”
刘璟坐回床侧。
明明最亲密的事已经都做了,但他此刻却觉得直视对方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明白自己是为过去的欺骗而愧疚,还是……对贸然表明心迹的一点踌躇。
毕竟他没爱过旁的人,也不晓得如何示爱才是最正确的方式。
他目光垂落在绣褥上,缓缓挪移,去看对方搭在身侧的手指,苍白颀长,在烛影中展露出剔透色泽,依然是他经年冒充大哥,堂而皇之将它握在手中时的样子。
“宣景二年的冬至,宣景三年的中秋,还有……”
陈敛突然开口。
忽然地,陈敛开始历历细数着那些无灯的夜晚。十多个夜晚,或者更多……月色掩映,对方寡言的伪装通通都显得无懈可击。
……
“那些晚上……都是你?”
陈敛问调微弱,更多像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刘璟沉默以应。
这沉默便是答案。
陈敛宛如从一场噩梦中缓缓地苏醒。他说话时两唇颤抖着,血色也在此间跟着渐渐消失。
“扮作他来捉弄我,很好玩吗?”
陈敛苍白的唇瓣中吐出的话口气寒凉,如窗外一片片飞雪,落在刘璟的心头,又化成雪水,点滴冰冷,将他刚才的得意悉数浇灭。
刘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他亦不后悔——承雅总会明白那个爱惜他的人并不是大哥,而是自己!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却并不感激?!
刘璟胸中一阵气血上涌,如多年积冰,融成洪流,他身子陡然一凉,又变得炙热,莫名在冰与火之间煎熬。
“是,我骗了你。”
“那又怎么样!”
刘璟一句反问冲口而出,声音都拔高,眼底涌动出癫狂。
那些夜晚,对方明明也爱他。
对方爱的人明明是他!不是大哥!
“那又怎么样!”渐渐地,刘璟眼眶红了,唇齿间重复着刚才的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豪,刘璟肯定地、嚣张地道:
“你爱的人是我你明白吗!”执着在疯涌,刘璟两手抓住陈敛的肩膀,逐渐收紧。
“对着大哥,我从未见你笑过……难道你爱的人不是我吗?”
刘璟由说服转为逼问:“不是我吗?!”
刘璟两手甚是用力,抓他的力道犹如鹰爪在攫捉猎物。他双肩已经感到痛。惊愕与羞耻两相裹挟,他望着刘璟,无边的恐惧开始在心底蔓延,他嘴唇颤抖得厉害,根本说不出话。他与他……
叔嫂通.奸……
如果他们算得上“叔嫂”。
除了床上那最后一步没有迈出……也离着不远了。
一刹那他明白了“刘钰”当时的克制与拒绝。那是悬于一缕游丝之上的纲常伦理,在勉强牵着。
他们再度都沉默着——他与他同时回忆起当年榻上、窗边的小意温柔。无人之地,他唤他夫君,那是对着白日的皇帝他不敢出口的称呼。而对方亦很高兴,斟茶映出窗外天边的玉轮。一杯茶水,一泊月色,送给他。星河高远,触不可及,“他”便捉来流萤,送给他。
“他”将月色星斗都送给他。
“他”话并不多,但总会来哄。
这样昙花一现的温柔也仿佛在冥冥当中劝说,“刘钰”还是很在意他的。
可这么多年他一直记在心头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刘钰。
而是雍王刘璟。
何等阴差阳错的滑稽。
……
他们不能总这么僵持着。
率先打破沉寂的人是陈敛。他宛如从情爱嗔痴的缭绕云雾中拔身而出,口气不含半点情分,只是冷漠道:
“殿下就藩已有两年。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
刘钰不顾君臣纲常,将他拉入一个深渊。刘璟将他捞出,又枉顾人伦,拽着他投入另一个深渊。
但有不同。
前者是他半推半就,后者却是他自投罗网。
但几年过去,他不愿再淌这一块杀机四伏的泥沼。
战战兢兢十年,他确实累了。他的冷漠中带有一种撇清干系的乞求。他们兄弟俩,无论是谁,他都不想再纠缠。
他冷漠的态度似一把锋利而冰寒的剑,沉默无声地杀来。一股迟滞的锥痛将刘璟贯穿,狠狠杀掉了刘璟方才的理所当然。
刘璟张了张口,却哑然。
他否定了他们从前的所有。他说他不记得了。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刘璟从未有哪一刻感到如此无助。
……
“……陪陪我吧。”刘璟声音低了下来。
在对方并不温柔的目光注视之下,刘璟刚才那嚣张得意的气焰已经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想了一下,刘璟点亮了床头一盏小壶灯。微弱而温暖的烛光徐徐扩散开来,将两个人的五官都映亮。
刘璟伏低了身子,认真注视着他的双眼,欲言又止,如一只彷徨失落的小兽,身形倒映在他幽深的眼瞳中。
终于,刘璟语气小心地发问:
“当真不记得了吗?”
“你从前都叫我夫君的。”
……
陈敛攥紧了手中的绣被。
那位置早被他揉得皱痕已深。
他当然记得。
那是为数不多的、他主动去亲吻“刘钰”却被对方生涩避开的时候。
他早该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