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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挑灯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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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如何,我只是……”

“我只是想你知道……你爱的人是我。”

温暖的烛影中,刘璟的声音放得很低,小心又克制,可这句话又好像是从心底叫喊出来的。

从前他想过,有朝一日他戳破这个秘密时应当感到尤为轻快,他再不必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但此刻不知为何,他莫名感到一种泰山压顶的沉重。

隐忍、蛰伏。太多年里,刘璟都在明月投下的霜华所不及的晦暗里。

他在无底的深渊里偷窥着大哥抱玉拥月,但大哥并不知道他早就将那一轮明月私藏。每每他与大哥擦身而过的一瞬,他都在暗自勾唇,悄悄窃喜。

他犹如一只聪慧的小狼,脉脉无言地观察着身前的人,观察对方五官中所有细微的变化。

就这样凝望了片刻,刘璟的脸上渐渐浮出了一点微笑——

他读出了对方冷漠目光下藏着的情绪,好似湖冰下的一道暗涌。

他试探地将手覆在对方骨节泛白手背上。

受惊过后,那只手莹润而微凉,却还是莫名灼了刘璟一下,他心头仿佛都要被烫伤。

在这试探地触摸下,陈敛攥着绣被的那只手,一点点松开了。

他愈发放肆,最终将人重新抱在怀里,胡乱地低低呢喃着一些缠绵的过往,只期盼对方能想起那些亲昵的点点滴滴。声音越来越小,陈敛本就病着,最终还是在他怀中睡着或者昏过去了。

刘璟没有熄去床头的小壶灯。

这一晚的灯影,是黯淡温柔的橘红。

……

*

陈敛服过安神的汤药,于刘璟的呢喃中昏昏沉沉阖上眼睛,意识渐渐模糊。似梦非醒间,他听到一只小兽叫声。

梦回之间,他和刘钰正在为已经被下诏狱的督察御史的结局有小小争执。他认为罪官不至死,但刘钰执意将其秋后处决,杀一儆百,避免后患。

刘钰正读一本奏疏,面色和淡依旧,漫不经心地道:

“当年,他在皇考那里两次提起隋炀废嫡立幼一事。”

“朕都还记得。”刘钰微微笑了,如寒湖被微风拂皱,泛起一点肤浅的涟漪。

陈敛不寒而栗。

纵然前督察御史临风倒戈得很及时,但时隔多年,依然难逃刘钰清算。

在刘钰登位后的数年里,皇权日益巩固,陈敛也渐渐窥得年轻的皇帝那光风霁月的仪止背后,不为人知的阴狠刻毒。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刘钰察觉到了他的隐忧与恐惧,但刘钰很享受这种掌控的感觉。安抚一般,拍了拍他的手背:

“卿除外。”

太监王宸这时提着一只空空的金笼走进来,步履生风:

“皇上,上回和您说过的,雍地‘雪狲’,奴婢找来了。”

王宸脸上的媚笑还未褪去,皇帝已显出罕见的兴致,站起身像要去查看,对陈敛道:

“狡兽易逃,只能囚在金笼之中。”

到了傍晚陈敛才听宫人说起,那只雪狲是皇帝要拿来做条围脖的,次日便会有工匠入宫,杀兽剥皮。

那晚陈敛翻覆着,完全睡不着。他时不时会回忆起前督察御史,不管如何说,引导言官风闻奏事,拔除皇党异己……这些年那人为皇帝做了很多事。

刘钰也能毫不手软因着陈年旧事,把他杀了。陈敛几番求情,皇帝还是说他知道得太多了,留不得。

那自己知道的岂非更多?

他会不会也有那一天?陈敛暗自后怕。

临出宫,他没让宫人相送,拐去了配殿。提灯一照,金笼栅栏明亮流辉,小兽的毛发在灯影中静静流淌着油润的金色波光,便是死前,也是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的,因此对他的到来毫无敌意,湿漉漉的鼻子还在嗅着他的味道——这一切,只为了剥下一张完整的兽皮。

他无法想象明日匠人入宫会如何“杀兽剥皮”。

一念恻隐,他没忍住,将那条雪狲从金笼里放出,而殿中却猛地灯烛大亮,刘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卿手上沾的血也并不少。怎么此刻又起了妇人之仁?”

一个月之后,刘钰将那条雪狲围脖送给了他。

毛发蓬松柔软,日影下泛出水波般的粼粼光泽,一如生时。

刘钰说此物先赠他,回头还有一份大礼。

从那时起他开始频频梦魇,睡梦中总有小兽痛苦尖利的嘶吼,划破沉沉夜色,他惊惧地坐起来,冷汗早浸透了寝衣。

他扶额惊喘了须臾,才满脸黯然地重新躺下。这夜他是一个人在府中睡的。

与他这样疑神疑鬼不同,刘钰总能睡得安稳,但他听宫人说这是由于刘钰睡前要服用安神汤药,其实皇上有心悸的旧疾,已十多年,只是不让声张。大人知道就好。宫婢反复叮嘱,生怕他主动问起,惹得龙颜不悦。

……

旧事纷扰,他以为雪花般的错乱记忆不断压来,会惹得完全睡不着。

但这一夜他在刘璟的怀中,意外好眠。

刘璟环拥他还是旧时的姿势,夜更深了,一种安心感如湖上浮冰,破开缭绕的烟霭静静漂浮而出。

梦回依稀,他唤了一声“夫君”,暗夜里对方身影一顿,片刻后才回头。冷月瞬华从那人的脸上一晃而过,他也在此刻看清——

那是十年前,还年少的雍王刘璟的旧影。

*

酉时雪霁,灰蒙蒙的天色下有甲士疾步穿行的身影,暴雪冻灾一事请见雍王殿下。

余棠认出来者,赶紧通禀。

刘璟推被子起来时动作很轻,生怕将人扰醒。

满面凝肃披衣出去,校尉禀报,前几日雪势甚大,冻灾不说,山谷处还容易引发雪崩,百姓家哪有好马,无从逃生!属下已经疏散居民,但也有些人不愿意走,是否带兵强行驱迁……就怕百姓不服,闹起乱子来……

刘璟按了按太阳穴。

上回冻灾死了人,布政使给皇帝的奏疏中言辞很值得推敲,含沙射直指雍王刘璟“协政颇有疏漏”。甚至还有请命,让皇帝收回藩王协政权的。

皇帝当时没表示,不代表心中没想法。大抵是兵患未平,还要他坐镇边关,才没追究。

他当初离京之前,大哥不止一次敲打过他,说前朝秦王樉就藩后纵欲穷奢,□□百姓,最终被太祖诏还京师,废封撤藩,幽禁离宫。

言下之意,要他好生记着,不要学秦王樉。

如今他在雍地蓄兵,势力渐强,无疑也成了大哥的心头大患,难免有人见风使舵,逢迎圣意。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刘璟吩咐,“徐徐图之。”

若是雪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亡者的数字容易被篡改虚报,皇帝看完指不定又会怎么想。

处理完这些,回去卧房的路上余棠追上来道:

“陈大人已经回去了。”

刘璟脚步一慢。

余棠:“奴婢想着姚顺平那边在盯着,就没拦着他。他归还了爷的金带,取走了前日落在这里的狐裘,还有……”

接下来的话余棠察言观色,小心地继续说:

“还有那枚鱼符。”

刘璟沉着脸,不辨喜怒。

余棠陪笑:“反正他那间宅子离得近,往来也方便嘛。”

刘璟没理他。

三两句话间刘璟已经回到卧房,推开门,空荡荡的,内室的床榻已经不知何时收拾整齐,刘璟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了一遭,最终落在书桌上去。

一封信。

他拆开。铁钩银划的一笔好字,铮铮傲骨,如藏风云。字如其人,陈敛亲笔。

却是一封解官致仕的请辞疏。

刘璟看过,转手就烧了。

且不说与流程不符,他要解官,起码得皇帝点头。陈敛比他更明白此事,还这么做无非表明一种态度……

的确,那个人不会任人摆布的。

心中虽然明白对方的脾性,但对方如此绝情,还是让他忍不住伤怀。刘璟黯然倚坐在桌边,两手抱臂正思索着,目光不经意间垂落,蛟龙墨砚下面突然泛出一痕雪白的纸色来。

将信将疑,他手指推开砚台,那纸上的字也缓缓露出全貌。

「珍重」

只有两个字,出自陈敛之手。

刘璟怔住了须臾,忍不住微微地笑了。果真是都想起来了,哪怕恼他,情意是还在的。

余棠斜眼一睨,便偷笑了下,重复他刚才的话:

“四爷,徐徐图之。”

刘璟想,也许对方是需要一些时间的。他这么多年都等了,不该急于这一时半刻的。

还是不要去打扰,让对方自己静一静也好。

但这个想法在第二日黄昏便彻底打破。

他脸上罩着案卷正昏昏欲睡时,一声马嘶将他惊醒。他睁开眼,再度拿起桌上“珍重”两个字来看,怎么看,怎么像诀别之意。这种隐约的不安在他心头盘桓着,也悄然放大。

他手下都司里的校官一路跑进来,急匆匆禀告他:

“临县眼看要雪崩了,居民驱赶不走,闹了起来,是否带兵镇压民乱,还请殿下示下!”

刘璟坐正,眉头紧锁:

“点兵速去。”

“叫两个得力的……”

余棠在这时回来了,气喘吁吁:

“陈大人已经去了!”

刘璟豁然站起身:“什么?”

余棠:“他买了一匹好马,已经去了!”

一旦雪崩,巨冰与积雪犹如溃堤洪流,席卷而下,顷刻淹没山谷……到时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璟大步流星往外走,身上披着的氅衣都坠落在地:“牵马来!”

即将翻身上马时,他动作倏然定住。

陈敛要解官,大哥是不可能同意的,不然也不会说让他们开春了上京去,估计是想再寻个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人留下来。

但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陡然想起陈敛留给他的那两个字!

那个人是想借此机会……金蝉脱壳!

他怎么能忘了,那是个狡猾如狐的人。以至于大哥对他都要留有几分猜忌。

也正是这猜忌,他才笃定大哥有朝一日必会翻脸。只要将人迁出京城,他的机会就来了。

翻身上马,他扯缰调头。

一声冲天的马嘶回荡在街巷中,震落了萧墙上的积雪。

但是,人怎么能从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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