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折星开始上学第四周的某一个晚饭后,她决定最后一次,向上维护自己坐单桌的合理权利。
当然,那次的结果一如既往。
她单方面向薛蕾开展的谈判最终仍然以失败告终。
薛蕾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自己坐单桌的请求,这简直跟薛蕾当初送她去上学的初衷背道而驰。
易折星的抗议也很明显,当时大大小小的考试,能考倒数第一的绝不考倒数第二。
三番五次,班里老师的督促加上薛蕾的批评,愣是半点用都没起上。
易折星稳稳当当,写最差的卷子,用绝对实力坚持坐稳自己倒数第一的宝座。
薛蕾中间崩溃过好几次,软的硬的都试过,偏偏易折星每次都是乖顺顺一个站在她面前,语气平和,态度端正,三两句离不开自己迫不得已,把人逼得没半点办法。
小小年纪,就把嘴软心硬贯彻得淋漓尽致。
薛蕾盼天盼地,等着易建德回家商量对策,没成想后几次考试易折星连连拿了好几次第一。
薛蕾一高兴,以为自己女儿迷途悔改,早餐也安排得满满当当,打算一家人团聚几天。
没成想她这边前脚安置好,易折星愁眉苦脸地塞了几口就说自己已经吃饱,害得易建德也早饭都没能吃安稳,就匆匆跟上去送女儿上学。
车不等走到第二个路口,易建德的闻讯如期而至。
易折星撇着嘴,当即掉下来鳄鱼的眼泪。
于是当晚,易建德就倒戈向女儿的阵营,替她跟薛蕾各种求情。
易折星下楼倒水的时候,听见薛蕾嚎啕大哭的声音,又听见“你们父女俩合起伙欺负我”等等的抱怨。
第二天的早餐,薛蕾没来吃,易折星心口不一地问了一句。
易建德也就含糊不清地告诉她,妈妈想要再休息一会儿。
易折星点点头,很识趣地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总之,一周之后,易折星如愿以偿地自己坐在了第三排靠墙的位置上。
自己一个人,占了两张桌子,不需要再跟任何人同桌。
她趁着课间慢吞吞地搬东西,其他同学则嘀嘀咕咕地偷瞄着她。
一个总是搞特殊的家伙,是不受他人所喜欢的。
但是没关系,因为易折星也讨厌他们。
所以他们扯平了。
易折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那段时间自然过得很是安生。
不仅没给薛蕾找麻烦,成绩稳居第一后,叫家长的次数都少了很多,连平时在家里吃饭都多吃半碗,可谓表现良好。
唯独英语课提问这个事情,她表现上仍旧没什么进步。
不过当时的易折星已经对于挨罚这件事没多大所谓,她用自己的方式理直气壮,相当自我地在班里生活着。
不在乎任何人。
陈琰后来罚站的时候,又遇到过几次易折星。
虽说那时她已经学会了端正态度,知道最起码要拿着英语书出去,但站在矮柜前面,她的书从不打开。
她仍旧是很纯粹地站着,目光落在窗外,仿佛只是得到了短暂的休息机会。
他们相看两厌,在长久的只有彼此的时间里,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人试图打破这份宁静。
一直到后来的某次。
易折星放学后,又一次被老师留下谈话。
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点头答应,等保证完回到班里,班门已经被锁了。
易折星趴在几块玻璃上往教室里看了看,心里有点慌。
她东西没收拾完,罚抄作业也一字未动。
不交作业挨骂是小事,但难保老师会不会又把事情捅到薛蕾那里。
自从换了位置,她跟薛蕾之间,就陷入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气氛里。
纵使再不敏感,易折星也知道,那是薛蕾在生她气的意思,在刻意冷落她。
其实说是生气也不完全对,因为如果是薛蕾,可能会用“失望”这个词更多一些才对。
在这种关头再火上浇油,不知道薛蕾会不会被逼急了。
她想着想着,开始着急地走来走去。
头顶的窗户没锁,尽管窗台比她的腰高出好一节,但易折星还是踮着脚,曲腿把右膝盖放了上去。
手指死扣着狭窄的窗沿,她用了十足的力气,膝盖内侧的肉被窗台的尖角磨得钝疼,也没能把身体带上去。
塑料窗框被手心的汗挨得湿滑,易折星手指猛一泄力,连人带着身体贴着墙面掉下来。
小腹挨着窗台拐角直直蹭下来,疼得她一身虚汗。
易折星捂着肚子蹲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劲儿。
她站起身找着位置又要往上爬,听见右边的声响,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白色的身影就已经打开右边的窗子跳了进去。
易折星趴在窗户上看着他。
那个男生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翻翻找找,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之后,单手拎着书包,又从右窗翻了出来。
男生从窗台上背着书包跳下来的时候,易折星还仍愣在原地。
他看了易折星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背上书包转身就走。
事态紧急,易折星来不及紧张,她甚至觉得自己当时脱口而出的拜托可能根本就没过脑子:
“同学?”
当时的男生已经走到下一个班级的前门口,脚步一顿,回过身的时候,皱了皱眉。
易折星的心脏咚咚乱跳,走上去两步,简短且主动地跟这位陌生人说了自己的需求:“我东西忘在班里了。”
前言不搭后语。
她看见自己说完之后,那个人眉头锁得更深了,神色也略有些不耐,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扫在她脸上。
易折星紧张得脑子几乎一片空白,想前想后才逐字逐句地补充了自己的说辞,声音很轻:
“……可不可以拜托你,帮我拿出来,谢谢你。”
那个人定在原地又看了看她,表情似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拒绝她,又或者是在确认什么。
易折星判断不了。
就在她想要反悔,想开口说“不用了”时,他迈开步子,长腿三两步越过她,把肩上的书包丢在门口的矮柜上。
然后很快再一次攀上了窗台。
易折星会意,很快说:“我的位置在……”
“你要拿什么书?”男生拽着窗沿,站得很高,反着身子语气很淡地打断她。
易折星愣愣地仰着头,回答他。
眼见他要跳进去,她又说:“我的位置在第三排靠墙,单人桌。”
他装好书,又拎着书包带从窗口翻出来,径自走到矮柜旁,把她的书包丢上去。
易折星跟过去,刚想开口把自己在心里酝酿排练的感谢说出来,那人就拽着自己的书包走了。
视线跟过去,歪歪扭扭扣了胸牌的黑色书包在眼前一闪而过。
统一发放的胸牌用小楷写着独属某人的名字——陈琰。
*
中午时间过得很快,一直到还有五分钟敲预备铃,易折星的毽子也没能踢够两个。
她跟陈琰并排走在回班的路上,刚要开口说自己不认识放体育器材的地方。
陈琰就先一步从她手里把东西拿过来了:“你先回去。”
易折星一个人回到班里,大老远就看见刘西在教训人,脸色很难看。
杨多和几个打球的男孩靠墙站着,臊眉耷眼的。
看样子已经挨了好一会儿骂了。
几个人见她路过,挨着骂也有些不自在了。
刘西也看见她,很不耐地适时挥了挥手:“都回去准备上课!放学前一人给我交一篇检讨,下回再犯,就等着家长来谈话吧!”
一行人灰溜溜地回了班,杨多刚坐下,就听见易折星问他:“怎么挨罚了?”
杨多对易折星主动跟她搭话这个事有点吃惊,加上本来就窝着气,正没处说冤呢,一被问起,表情动作都夸张不少:
“别提了!体育老师告状了!我真无语了!还告家长?真拿我们当三岁小孩呢!”
易折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太关心他说了什么:“那陈琰也要挨罚吗?”
话音刚落,敲铃了。
陈琰正好从后门走进来,听见了这句,坐下来时看了他们一眼。
杨多的脸顿时像个苦瓜一样,多了点儿憋屈和愧疚,揽着陈琰肩膀说:“哥们儿,真不是我有心拖你下浑水。”
“这把刘西提前点了人,”他皱巴着脸,又嘀嘀咕咕,“不过他怎么知道有你的?”
他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刘西怎么逼供,都绝不把自己好兄弟供出来了。
但刘西问都没问,只一下就猜出来了少了的那个人。
找出来下午要用的书,陈琰翻了两页:“我们俩天天呆在一起,他不知道才有鬼了。”
“靠!”杨多恍然大悟,“怨不得呢!”
易折星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杨多,而后提醒陈琰:“检讨,老师说放学之前交给他。”
陈琰说了声好,已经又找出了空白的纸笔,低着头写东西了。
胳膊肘撑着身体往前趴了趴,易折星拿着手里的笔戳了戳他的背:“陈琰,要是你今儿也害怕,我也可以陪着你去找老师。”
只不过这次她就不进办公室,她可以在门外面等着他。
“我不用。”陈琰说。
“你要真想去,”他停了停笔,“可以自己去帮我交。”
易折星一噎,不说话了。
好在陈琰并非真有这个意思,他刷刷写完之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把纸按在了杨多桌上,冷飕飕地问:
“你去吧?”
杨多捏着纸:“平常还行……”
“这回刘西刚发完脾气,又指名道姓要挨个给他送检讨,能行吗?”
陈琰扣上笔,往后仰了仰:“早饭没吃上,比赛也没打赢,还写了检讨,你知道我现在应该在哪儿吗?”
杨多表情尴尬地笑了笑。
“我中午就该回家了。”陈琰阴恻恻地补充。
“行行行!”杨多眼睛一闭,生怕自己后悔一样,咬着牙把那份检讨塞进桌子里,“为兄弟,赴汤蹈火也值了!”
他说完这句,又忍不住好奇:“你回去干啥啊?”
陈琰:“约了晚饭。”
“哦,”杨多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最后一节课。”
易折星听见,皱了皱眉:“吃晚饭用得着中午就逃课吗?”
陈琰没扭头,也没说话,直着身体,像是没有听到。
杨多反倒是大惊失色,比了根手指在嘴边,示意她噤声。
到最后一节课,陈琰拎着书包从后门离开。
易折星赌气一般眼睛直直盯着他,两人也没再对视过一次。
她问的问题,连着好几节课有意对他的冷淡,终究还是没等来任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