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到底是没有盘下来——镇上的风声越来越大了,仿佛那敌军已经兵临城下。
可及笄礼是不能不过的。
叶清看的很清楚:比起从一座将破的城逃到另一座将破的城,倒不如就这样顺其自然的生活着。
国家将亡,天下何处是归处?
她叶清倒是无所谓,可是慕沐呢?她毕竟还这样小。
叶清不是没想过带着慕沐一起走,可逃亡路上有多艰辛她很清楚。
既然结局无法改变,那么就好好享受过程吧。
地窖的木板门在叶清脚下发出沉闷的呻吟,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叶清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却在这熟悉的气息中感到一丝安心。
抬手拂去门框上垂落的蛛网,顺着石阶一层层往下,布鞋踏下,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幽闭的空间里荡出回响。
越往下走,空气越发凝滞,带着地底特有的阴凉,却又奇异地裹挟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
“八年了...”叶清喃喃自语,声音在窖壁间轻轻碰撞。
地窖并不大,四壁是用山石垒砌而成,缝隙间生着青苔。角落里堆着几个陶瓮,是新酿的梨花酿。叶清的目光径直投向最里侧那个覆着黄泥盖着红布的酒坛——那是她八年前亲手为今日埋下的感伤。
缓步向前,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印记。酒香越来越浓,不是新酒那种刺鼻的烈性,而是经过岁月沉淀后的醇厚,像丝绸般柔滑地缠绕在鼻尖。叶清蹲下身,手指触碰到坛身的瞬间,一阵细微的颤动从指尖传来——那是封存的记忆在苏醒。
“若是时光就停在那时呢?”
叶清总忍不住想,就这样和慕沐一起永远生活下去呢?若是时间再慢些,再慢些就好了。
红布掀开时扬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光线中飞舞。
酒坛通体黝黑,坛身上用朱砂写着“沐”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叶清用袖子轻轻擦拭坛身,指腹感受到陶土粗糙的质感,还有常年阴凉浸透出的湿气。
许久许久,叶清终于将酒坛抱在怀中,感受着一个女孩从稚童到少女的重量。
到风雨楼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红色纱布挂满每一根柱子,在晚风中飘摇着。雅间布置得也颇为雅致。墙上新挂了几幅水墨山水,角落的矮几上摆着一盆叶形舒展的兰草。
这是酒楼二楼风景最好的包厢,雕花的窗棂半开着,透过窗棂向外看:护城河波光粼粼,归航的渔舟剪影般滑过水面,远处市集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只留下模糊的背景音。
晚风带着河水的微腥和楼下食客隐约的谈笑声溜进来,吹动了垂下的竹帘,也拂动了李慕沐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
叶清看去,坐在正中的是今日的主角,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红色襦裙,乌黑的发髻上斜簪了一支素银嵌珍珠发簪,在夕阳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那是叶清送的及笄礼。
看到李慕沐那刻,叶清的时光仿佛忽然被按下暂停键,窗外的嘈杂景色一瞬之间黯然失色,忽略掉周遭的一切,叶清的目光定定的落在李慕沐身上,乌黑的发丝缓慢随着风动,一切都安静了,仿佛这是一个独属于叶清和李慕沐的永恒瞬间。
呼吸有些乱,瞳孔收缩,今日的李慕沐美的叶清挪不开眼。
“师父。”
“嗯。”一声呼唤打破寂静,叶清回过神来,有些克制:“慕沐今日,甚美。”
“哦,把我和慕沐先赶下来,原来是想着去搬酒。”被师徒二人忽视许久的柳瑛终于忍不住,略带嘲讽的出言。
“不然你这个酒鬼今晚喝什么?”笑了笑,叶清小心地倾斜酒坛,听到里面液体晃动的声响——清亮而不黏稠,是上好的征兆。
坛口的封泥已经干裂,用小刀轻轻撬开,一股更为浓郁的香气立刻喷涌而出。
眼睛一亮,柳瑛连忙凑到酒坛旁边:“这么香?”
“呵,这样大概是没问题了。”叶清摸了摸李慕沐的脑袋——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做,趁着这次及笄,倒也不显唐突:“慕沐这个小酒鬼怕是也开心。”
开心的,如何不开心呢?指尖轻压,划过发丝,李慕沐有些惊诧,这已经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亲密举动。
琥珀色的酒液盛在细白瓷的酒壶里,壶口氤氲着醇厚绵长的酒香,这香气霸道又温柔
柳瑛取出一只竹筒舀出少许酒液。酒液在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澄澈透亮,没有一丝浑浊。
“倒还有点不舍得喝呢。”柳瑛看着澄澈的酒液满足的喟叹道:“这一坛好酒。”
“装腔作势。”叶清笑笑取了杯盏推过去,“你怕是只可惜没有多酿几坛。”
柳瑛没有理会叶清的嘲笑,倒是看着她推过的杯盏有些惊讶:“苦行僧这是要破戒了?”
“怎么,我辛辛苦苦酿的,还不许我尝一杯么?”
这可是慕沐的及笄礼,做师父的,怎么也得喝上几杯。
“师父,您…还是不要喝了。”一双纤细白皙的手盖住了杯口,透过皮肤叶清隐约可见底下淡青玉色的血管脉络。
“没事。”眼底温柔溢出,叶清轻笑,“今日可是慕沐的及笄礼,做师父的理应一醉方休。”
盯着那双似水柔情的眸子,纤纤玉指缓慢收回,李慕沐嘴唇抿紧,面上担忧不减。
毕竟师父平时滴酒不沾。
酒已倒好,菜也已上起。
“师父,柳姨,慕沐敬你们。”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铃,带着抑制不住的欢欣。
映着灯火微光,李慕沐双手捧起小小的白瓷杯一饮而尽,被酒气冲得微微蹙眉,脸颊迅速飞起两朵红云,更添娇艳。
叶清只是笑并不说话,如胶似漆的眼神黏在李慕沐身上不舍挪开半寸。
柳瑛亦欢喜的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娘:“慕沐刚来时,连话也不敢同柳姨讲呢。”热意攀上眼眶,不知怎的声音里平添了些哽咽,“如今也这么大了!愿我们慕沐往后啊,明媚绚烂,所愿皆得偿,日日欢喜。”柳瑛饮的干脆,
叶清修长的手指搭在温热的酒盏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壶身细腻的瓷釉。灯火在她深邃的眼眸里跳跃,映照出的是李慕沐那张脱去稚气、初绽风华的脸庞。
八年了,那个雨天自己抱在怀里带回来的孩子竟已亭亭玉立,到了及笄之年。
一股强烈而陌生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感慨,缓慢的,却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冲撞着叶清的胸腔,几乎要冲破她惯常的平静。
这喜悦掺杂着些许复杂情绪来的是如此汹涌,叶清握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缩,眼眶泛热,连带着喉头也有些发紧。
“师父?”李慕沐亮晶晶的眼睛望过来,带着询问和期待。
叶清瞬间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她提起酒壶,动作依旧沉稳从容,为慕沐的空杯重新斟满,那清冽的酒线落入杯中,声音异常清晰。
“慕沐,”她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今日你及笄,为师……甚慰。”
“甚慰”两个字,叶清说得很慢,很重,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举起杯,目光沉静地落在李慕沐脸上,那目光深处,是翻涌的海,可表面却波澜不惊:“愿你,守心如初,明辨是非。”
没有说“快乐无忧”,因为这是叶清对李慕沐的许诺,是无需祝愿的事。她如何不会尽自己所能许她快乐无忧呢?
说罢,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仿佛也压下了那几乎要冲破堤坝的、过于外露的欣慰与感慨,或是别的一些什么。
放下杯,指尖在冰凉的杯沿上停留了一瞬,感受着那点凉意压下心头的灼热。
“师父教诲,慕沐铭记于心!”李慕沐郑重应道,再次饮尽杯中酒,小脸更红了,眼神却盯着叶清愈发坚定明亮。
柳瑛将二人所行看在眼里,不禁暗自发笑,明明就是互相有意,如今又在别扭些什么呢?
饭桌上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李慕沐叽叽喳喳地说着近来的趣事,柳瑛含笑听着,不时补充几句。
叶清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夹一筷子菜,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慕沐身上,看着她眉飞色舞,心中的欢喜被一层层包裹,压缩,沉淀,作眼底更深邃的温柔,化作唇边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就这么看着她长大,真好。
只是,要是能再慢些,再慢些就好了。
夜渐深,风微凉。叶清似乎有些不胜酒力,眼神有些迷离,终于还是支撑不住伏在桌上。
“还是喝了这许多。”柳瑛埋怨道,“慕沐,扶你师父去休息吧,房间我都收拾好了。
“嗯,柳姨你也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李慕沐轻轻扶起叶清,感受到伏在肩膀上的叶清极力收着力道支撑起身体,李慕沐刻意放慢了脚步,“放松师父,慕沐撑得住。”
唇间气息扫过耳廓绒毛,叶清深吸一口气卸了力道。
柳瑛看着师徒二人离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