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又四年，战事愈发严峻。
兵又重新征起来，粮草又重新收起来，只是一切好似都于事无补。
李慕沐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从单手就能抱起到现在已经比肩叶清，那个曾经让叶清难以想象的及笄礼已经是数着手指就能到的日子了。
“吃饭了师父。”李慕沐摆好碗筷，喊着正在配药的叶清，今天师父是下山的日子。
“慕沐还有些事没有做完，今日就不跟师父一起义诊了。”
“那慕沐有什么想要的吗？师父下山带回来。”叶清擦了擦沾湿的双手，拈了筷子坐下。
“没有想要的。”李慕沐摇了摇头，没有抬头看叶清。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天阴，师父别忘了带伞，早些回来。”
点了点头，叶清夹菜的手不小心同李慕沐的碰在一起，只一瞬，二人非常默契的迅速弹开。
怪异的氛围已经持续了许多天，叶清很不自在。
从什么时候开始抗拒肢体接触的呢？叶清仔细的思索着，什么时候开始李慕沐不再同她谈心呢？什么时候开始回避视线的交汇呢？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
对此叶清并非毫无察觉，而是无能为力。
叶清咽了咽口水，一切的一切最终也只能归为一句孩子大了。
几束顽强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斜斜地扫过"风雨楼"的招牌，将那朱漆金字洗得发亮。
走到柳瑛的酒楼里叶清才收回思绪。
沙哑的说书声回荡在风雨楼已经略显残破的厅堂，长椅上三三两两坐着几个打着哈欠的看客。
叶清敲了敲账台，柳瑛睡眼惺忪，轻轻捏了捏鼻根。
“今日义诊可顺利么？”柳瑛走出账台缓缓开口。
“嗯。”叶清跟在柳瑛身后朝着包厢走去，脚步声攀上阶梯，震感顺着木板延伸到扶手上，叶清漫不经心的答道。
除了几乎每个人都要问一嘴为什么慕沐没跟着来，其它倒也顺利。
“怎么了这是，慕沐怎么没跟着来？”关上包厢的门，柳瑛打了个哈欠轻声说道：“有心事？”
……慕沐不来就不来嘛，本来就已经因为慕沐没跟来提不起兴致，还要问问问！
缓缓坐在柳瑛对面，叶清一个劲儿盯着她看，柳瑛被叶清盯得发毛，伸手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阿毛哥走了多久了？”叶清低下头没有回答，自顾自的问了一句。
“也有十八年了。”柳瑛摸了摸手里发亮的烟枪，笑容里泛着苦涩。
“都这么多年了，就没想过不等了？”转着手里的茶盏，叶清眼神迷离，轻飘飘的送出几句话，“最近外面风声有些大。”
“要是时间真能带走些什么就好了。”柳瑛笑笑，“只是我这几年，越来越不避讳提起他了。”柳瑛目光有些闪躲，避开了叶清后面的话。
“带不走吗？”叶清独自喃喃道，李慕沐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最近脑子里总是想着李慕沐，叶清心头有些酸涩。
“慕沐大了，过了及笄礼就可以出师了，我也该开间铺子了。只是最近战事吃紧，还不知道以后怎样呢。”
“总是山上山下的跑也折腾，这样也好。”柳瑛盯着叶清，眼尾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东街有间铺子挺合适，小院也大，你和慕沐两个人也住的开，仗打多少年，我们这些百姓该怎样不还是怎样。”
叶清听着这话愣神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半天也只是憋出来一句：“慕沐大了。”
柳瑛看着叶清一副失意的样子心下了然，只是暗自发笑：“我这茶可不醉人，叶大郎中这副模样还真是少见。”
几天前，李慕沐也是坐在那里。不知是否有意为之，看着失魂落魄的叶清，柳瑛特意安排了这个房间。
彼时李慕沐搓了搓垂在腰旁的丝带看着柳瑛，她的目光里带着些犹豫，但终于渐渐坚定起来：“柳姨。”
“若是喜欢一个人，便要坚定自己的内心对吗？”
“自然是这样，只是慕沐这样小，懂得什么叫喜欢吗？”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柳姨。”
柳瑛有一瞬间的诧异，仿佛又回到了叶清十六岁那年，少女一脸坚定的看向她，说出那句同样的话。
“那便坚定自己。”
“若是我喜欢的人是师父呢？”
柳瑛不知道慕沐将这样的秘密藏在心底多久，她只心疼，在慕沐肯放下种种同自己讲这些少女心事之前，该忍受何等煎熬？
落日扯着金纱盖住了雁回镇的天，余晖隔着层层纱线撒下，热意还未消退，叶清只觉浑身燥热，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柳瑛几度想要开口劝阻皆无果。
腹胀胀的，叶清闭上眼睛：“走吗？就要打过来了。”
逃避无用，到底还是要问出来。
“不，我这么大一家酒馆难道跟着我一起走吗？”摇了摇头，柳瑛眼眸里流转出几分无奈，擦着手中的酒盏，“万一真是他…总要见见。”
柳瑛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擦拭那只青瓷酒盏。盏沿有个小缺口，是那年腊月一个醉汉摔的，那时风雨楼还只是个小酒摊。她记得那天特别冷，阿毛险些和那人打起来。
笑意不自觉攀上嘴角，青瓷酒盏的裂痕晃花了眼，柳瑛抬头，叶清满脸担忧。
“听流言，破城之处的景象可谓悲凉。流民更是…”
“我知道。”柳瑛轻轻抽出手，把擦好的酒盏挂回头顶的木架上。那些盏子排成一排，在桌上昏黄的油灯下泛着微光，像一串不会说话的月亮。
她如何不知道。关于他的消息，每一条，她都知道。
“我都不知道这些年，支撑着我的是不是早已成了习惯。”
目光飘向二楼最东边的房间，那里窗扉紧闭，但窗台上放着一盆野兰——是上个月叶清从山崖上采来的，说能活过整个冬天。
“要真说还有什么舍不得的，那就是你和慕沐了。”
“别做傻事，或许他已经不值得。”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不会是记忆中那个阿毛，她也早已不是那个明媚的少女。
彼此缺失了十几年的，不止是记忆。
明明即便再见，也于事无补。可…那是支撑自己活着的理由。
她已经失了自己，许多许多年。
该有个了结的，该结束执念的。哪怕，搭上性命。
“驻扎的兵都是花架子，他真要打过来，这城门连一刻时也守不住。”
"我答应过他。"柳瑛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般扎在潮湿的空气里。
"这些年我不止一次想过，他突然回来了。"柳瑛忽然笑了，眼角泛起细纹，"没做将军，瘸着腿，负着伤回来了。我们就这样守着我的酒楼平平淡淡过了一辈子，再有人要砸场子了，他可不让。"
叶清听着听着红了眼眶。
不是为那所谓爱情，或许是为自己。她知道，与这老友在一起的时间或许已经不多。
红色的余晕染上山坡，天边已然看不见太阳，李慕沐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屋内没有点灯，安静的可怕。
叶清看清来人后有些惊讶，望向窗外才发现天幕已然染上淡墨色。
“怪柳姨忘了时间，害的慕沐下山来寻。”柳瑛收了收情绪，毫不客气的背对着李慕沐白了叶清一眼，又迅速的朝着李慕沐嘿嘿一笑。
“慕沐怎么来了？”叶清压了压有些发红的眼角，挤出一丝笑。
“该回家吃饭了师父。”李慕沐乖巧的冲着柳瑛一笑，转而对着叶清说道。
“叶大郎中还不如我们慕沐懂事呢，害的我们慕沐担心了。”柳瑛借机挖苦了叶清几句，起身点上了余下的灯：“今下午喝了许多茶，明日怕是要上火。”
灯火里李慕沐的笑颜撞进叶清眼眸里，目光交融，李慕沐看着叶清压低的眉眼，眼眸流转，传递着万千情绪。
叶清眼神躲闪，先一步偏头别开了视线。
走在李慕沐旁边，叶清不住咀嚼着柳如烟说的话，刺耳的风声回荡在耳边，冷冽的空气中搅和着二人呼吸带出的热气。
叶清偏过头去看李慕沐时已经不用低头了：“慕沐就快到及笄礼了，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都行吗？”有那么一瞬间，李慕沐几乎就要说出来些什么。
山风渐起，吹乱了李慕沐额前的碎发。
抬手拨开发丝，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师父之间的距离不知何时已经缩短到了不足两步。
叶清身上那股淡淡的药味混着山间的草木气息钻入鼻腔，李慕沐心跳忽然快了几分。
路越来越窄，两人不得不走得近些。李慕沐能清晰地听到叶清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
“师父...”李慕沐轻声唤道，声音几乎被山风吹散。
叶清回过头来，眉间带着询问的神色。
“嗯？”左手被猝不及防的包裹起来，叶清猛的怔住，紧接着一整根左臂僵硬起来。
“我还没想好，想到再跟师父说吧。”耳廓泛着红晕，李慕沐故作淡定的移开目光。
山间的云雾在脚下缓缓流动，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的老长。
“到底是及笄了，唉，慕沐最近都不同师父亲近了。”不经意的抱怨着，叶清攥了攥手心，温度贴着手背传来，有些温热。
闻言李慕沐的心脏一颤，拇指无意识地在叶清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手臂肌肉因李慕沐突然的动作猛地收紧，转过一个山弯，竹屋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
“慕沐…”叶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就一会儿，师父。”李慕沐轻声说，目光落在远处竹屋亮起的灯火上，“就这一小段路。”
沉默片刻，叶清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抽回手。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一边说慕沐不肯与您亲近，一边又不许慕沐牵您的手。”
感受到包裹的手离开，似乎有些空空的。山风依旧，温度却久久未散。叶清左手微微下垂，却怎么也找不到舒适的姿势。
“师父毕竟是师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