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后,楚鸢仍在寻思着如何抓魏珣谋逆的把柄,魏府账簿翻得她头昏脑胀,也看不出哪条账目不合常理。
走到上梁街时,她终想通,既是能明面交到她手中的账簿,岂有把柄能让她发现,难。要查魏珣的底细,还得想些别的法子。
她前世曾听说,有个民间贩卖情报的门派,叫做千山响,意思是即使是藏在深山老林里的陈年腐事,只要有人出得起钱,要打听什么消息,都给仔仔细细传回买主耳朵里。
但她跟这种三教五流的人从未打过交道,如今一时都还找不着门路。在皇城里逛了半天,也无甚收获,倒把自个累得够呛。
日头正盛,街边正好有个老字号茶楼。
“去茶楼坐坐吧。”楚鸢叹了口气,带着素月走进。
今日茶楼生意出奇的好,二楼都是人声鼎沸,已无雅间。二人头戴帷帽,只得在临窗处落座。
一落座,邻桌茶客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入耳。
“听说今早上朝时,龚家人差点和左相打起来了。左相抓出大司农丞漕运事后贪污证据,皇帝一气之下,把大司农丞和太仆丞都给罢免了,那两位听说都是出自有太后和二位太妃坐镇的龚家,没想到也能受惩罚,真是大快人心!”
楚鸢蹙眉,今日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么?
立马有人接话:“也不看看查案的人是谁。左相大人功勋卓著,地位尊崇,圣上都是他一手扶持,想办谁不过易同反掌,任你是皇亲国戚,还是世家大族。”
“龚家在漕运上做手脚,假公济私,侵吞咱老百姓上缴的税赋钱粮,这些贪官污吏,就该重罚!只撤两个官算什么,应当该是右丞……”
“哎哟,这是咱们能说的话?小心让人听见,今天就抓你关大牢去。”
如今不过午时,宫中的事竟这么快传到民间。自己的下属传信,相较而言还不如流言传得快,楚鸢暗自越发觉得有找到千山响的必要。
她正想细听,素月却先发现新上楼的眼熟人:“小姐,你瞧那是谁。”
楚鸢回头,隔着帷幔影影绰绰的纱,见过道里站了个青年同其友人交谈。她略微掀开了帷帽一瞧,其人头戴玉冠,身穿湖蓝锦袍,腰配玉佩,手持折扇,端得是芝兰玉树之姿。
那青年也感觉到身侧有目光,侧头看来,刚好瞧见她掀开帷帽。
几乎是这一瞬,就确认了是她。
青年脸上顿露欣喜之色,连忙转头对友人说了些话,而后走上前来:“公……”
瞧见这主仆二人的打扮,明白她不愿露身份,只亲昵唤一声。
“表妹!”
表妹?
楚鸢不太容易记人样貌,想了半天,细瞧了他半天才想起,这确实是她表哥。林家三房的公子。
她迟疑道:“林……瑞川?”
林瑞川眼中闪过欣喜:“正是。多年未见,表妹风采更胜往昔。”
瞧见她二人坐在窗边,林瑞川连忙道:“表妹不介意的话,不如同进雅间一叙。”
“那些是……” 她指了指同他一起来的青年。
林瑞川挠头笑道:“我说遇见故人,已商量好同他们改日再约。”
楚鸢点了点头。她也不愿在外坐着,毕竟前些日子京中人还说她跋扈嗜杀,万一暴露身份可是麻烦。便从善如流,跟着林瑞川进了雅间。
入席间落座,楚鸢回忆起前世自母后病故,舅舅又战亡。林家长房一脉彻底没落,那时父皇又久未立太子,二舅掌管林家后左右摇摆,渐渐起了旁的算盘,也就跟她和楚彧日渐疏远了。楚彧登位后二舅再代表林家来主动交好,舅甥情谊就大减了。
林瑞川是三房长子,三舅林擎如今应是任西州刺史。林家世代习武,而林瑞川生来文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自幼体弱,但却生了副好模样。
“表哥如今是兰台令史?”
她隐约记得林瑞川是因病从函宫退学,病愈之后,领了个在宫中管藏书职位。
“正是,没想到表妹记得。函宫一别,如今已是三年未见。”
林瑞川替她倒茶,行动之间行云流水,风雅如柳之感。
在函宫时楚鸢曾见过他几次面,那时就已觉白皙瘦弱,和林家其他人不同。不过人虽看似文弱,后来魏珣举兵攻城,他却是最先反应过传信让林家人前来救驾。
楚鸢对他多了些好感,笑容明艳:“倒是多年未见了。”
见这一笑,林瑞川微微愣住了。
京中人皆知,元禧长公主容貌一等一的出挑,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张扬跋扈。而林瑞川作为皇亲子弟,幼年也在函宫念过一阵子书。林瑞川记得,武安侯入函宫前后,元禧几乎是两个样。
魏珣来函宫前,她整天跟母鸡护小鸡似的,围着楚彧转,不许旁人欺负或诋毁楚彧;魏珣兼任先生后,她便整日跟在他后面,眼里再没装过旁人。
是以,眼前女子笑靥如花,竟叫林瑞川一时受宠若惊,慌得手都不知如何放了。无措中,他忽拱手向她行礼。
楚鸢不解。
“说来惭愧。日前在下表弟当差不周,害公主陷入危境。臣代他向公主赔罪。”
“你表弟是?”楚鸢知道他说的当然不是楚彧。
“先前的羽林中郎将秦凌,出身宁州秦家。”
“噢,他啊。”
楚鸢想起那日见到的那魁梧高大的重胄护卫,护卫不力本该赐死,但她因重生心情好就放了他一马。秦家是跟魏氏先前差不多的没落世家,只是跟林家还有些姻亲关系在,倒是比魏家强点。
难怪中郎将害怕,是怕祸殃及秦家。
林瑞川怕楚鸢想起生气,忙又补充:“多谢公主手下留情,回家后我二叔罚他在秦家小佛堂跪了整整五日,为公主抄经祈福。”
“这倒是小事。”楚鸢并不太在意,想起方才茶楼间听见的谈论,如今正碰上林瑞生,便问他今日早朝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瑞生点头,忙说:“在下想和公主讲这事呢。公主那日遇刺,背后凶手不是旁人,正是大司农丞的手笔。”
“龚瑾?”楚鸢皱眉,她遇刺的事怎么跟大司农丞扯上关系了?
林瑞川见她一脸不明,反讶然道:“表妹竟还不知?”
“大司农丞龚瑾为掩盖漕粮丢失案,才命其子太仆丞龚皓借由安排公主出嫁仪仗,定好路线,筹谋在公主大婚日行刺,将罪责扣在左丞相头上。
公主若是受伤,陛下必会问责左相,左相原先参与调查的漕运案必就一时停滞。这龚瑾要的就是拖住左相,趁机抹除苍河那边的痕迹。万幸魏大人洞若观火,在这几日又找到了实证。
今日朝议,左相将龚瑾所为呈堂证供,杀了龚瑾和龚皓以及右相一个措手不及,公主是未在朝堂上,不知两方论辩,实在精彩。左相大人步步紧逼,当场让龚瑾不得不认罪。
若非左相英明,公主受苦,我表弟受罚,真凶却还逍遥法外!”
楚鸢一听,顿时怔住了。
魏珣他竟真不是刺杀她的幕后凶手?昨日说给交代,今日就当堂揭凶,难道前几日不归家,便是为找证据而离京。
一时无法接受,楚鸢忍不住再确认:“那日刺杀幕后,真是龚瑾?”
“就是他,大司农丞天天为国库喊穷,到头来原来他自个手脚不干净。借着下面各州府缴纳税赋,从中下黑手给谋私利。郡县缴纳税粮,漕粮行径各州河岸,大司农丞派人私下勾结匪寇抢劫漕粮,分利拿大头,而后又贴出逮捕匪徒的告示,派人杀匪寇灭口。如此反复,自他任大司农丞以来,将钱粮折合成银子,则谋取了不下百万两银。”
楚鸢回想起那日龚瑾从乾元殿离去时那佝偻的背影,倒真以为他是忧国忧民,如今想来真是气煞人。
她猛地攥紧茶盏,指节发白,一手怒拍案几:“好个龚瑾,自己贪污钱粮,竟反指摘本宫!”茶水都溅出杯中。
“表妹勿要生气。”林瑞川声音清润,似山间清风拂过。他行云流水似地给她重新泡了一盏茶。
楚鸢接过茶抿了一口,心头的火气才略略降了些。
“这茶楼的茶,味道不算很好,话说表妹今日若有空,不如同去五里坡杏林山后茶园走走,有几方茶圃正……”
“不用了。”楚鸢一听五里坡就心烦躁,连忙调转话头,“瑞川表哥,实不相瞒,元禧今日出府是为一类江湖线人。表哥可曾听说过千山响?”
林瑞生挑眉:“千山响?表妹是遇上什么难事?”
楚鸢囫囵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打听些寻常人不知晓的消息。表哥既听说过,可是否听说过联络上他们的办法?”
林瑞川笑道:“他们这种人什么消息都卖,树敌不少,的确不好找。不过在下正好见过一位,既然元禧表妹有需,为兄便去打探一二,若能联系上,届时再寄信告知公主。”
“如此便再好不过,多谢。”楚鸢松了口气,左右今日不算白出门一趟。
林瑞川外表文弱,但性情和善,热情周到,半天相处下来,楚鸢对这故人印象好不少。
茶喝得差不多了,事情有了着落,楚鸢带着素月就要告辞。
林瑞川却也跟着起身,道:“表妹日前遇刺,如今真凶虽被抓捕在案,难保那龚家又起坏心。不如就由在下亲自送表妹回府。”
楚鸢失笑,心想若遇刺客,你这书生能扛剑还是挡刀?便摇头:“不必了。”
书生到底是书生,一股执拗劲,非得要护送。
刚得了人允诺帮忙,楚鸢不好推拒只好允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日落之前到底是到了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