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以哭吗?”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一双眼睛红红的,唇瓣也因擦破了皮嫣红,坐在拔步床边,歪着头微挑眼尾,倔强瞪着他。
她前世很爱笑,笑得张扬肆意。魏珣和她性子截然不同,楚鸢在他脸上从没见过多少笑,即使有,那也是淡漠疏离、不含情意的。
而她总是对他笑,讨好的笑、嗔怪的笑、期盼的笑……
到后来变得跟他一样,她的笑也渐渐少、渐渐凉掉了,挤占上面孔的是怨愤和愁苦。
回想起来,前世她虽为公主,却和千万没有得到过爱的女子一样、甚至比寻常妇人更悲哀。
可楚鸢有她的骄傲,不愿哭,在人前弄得凄凄惨惨的,像什么样子。尤其是在魏珣面前,她从来不允许自己哭的。
忍不住的,有且只有春风楼那次。
不过,前世最终正元门坠楼临死之时,她既得自己是笑的。哭多难看,她才不要。
只可惜最终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应当也好看不了。万幸在,四肢坠地前胸口已中箭晕厥了了去。
她死之后,魏珣篡权夺位坐上皇位之时,应当是真心笑着的吧?
所以,他凭什么来问她为什么哭?
她不可以哭吗?
她的不幸,不也有他的功劳吗。
楚鸢没有说这些话,眼前的魏珣并不是前世的魏珣,他不明白的。
却不知晓,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未曾说出口的情绪都装在那双明亮又大的杏眸里,即使不开口,眼睛也已替她把话说了。
他都知道。
楚鸢瞧见他神色微沉,他不笑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威压感,叫人心慌。不只她害怕,陈国百官也害怕,魏相一笑,轻则罢官重则斩首,朝臣一见他比见楚彧还怕上几分。
楚鸢强自镇定:“你来做什么?”
背对夕阳的青年淡声:“长吟剑。”
楚鸢一怔,慢慢想起来那日杏花林。
——臣说过给公主一个交代。三日内若无结果,甘受处置。此剑便是交代。
他给了交代,来向她要回长吟剑了。
楚鸢忽然发现自己错失了一个正当杀他的理由。眼前这个人真是,算无遗策的可怕,前脚许诺后脚次日就将真相揭开。楚鸢真不知道,这世间,还多少事是脱离他的掌控的。
她憋着满腹不满,转身从房间犄角旮旯里,捡起这把跟随魏珣浴血征战多年的名剑,还恶狠狠地踩了一脚。
拿绢帕裹着剑柄,提起来,故意将尖端对着他,递到魏珣跟前:“喏。”
魏珣面色未动,只微微侧身而来,从她捏着的绢帕裹着的部分拿走。他的宽大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时,楚鸢心头一跳。
伸来的是他昨日被划伤的左手,尚还缠着裹伤麻布,楚鸢瞧见他的伤,下意识放弃了捉弄他。
绢帕随着长吟剑,裹入他手中。
“多谢。”
见他转头就走,楚鸢才回神,或许正是预料她的反应,他才用受伤的左手来拿剑,又落入他的算计。
楚鸢咬牙,恨恨跺脚。果然是算计人心,十层狡猾的魏珣。
可是他竟然什么都无动于衷吗?
也不为他在府门的行为解释吗?
她就这么……不值得听一句真心话吗?
楚鸢暗自恼恨,魏珣素来就是这样的性子。或许吻她,只是为她为刺杀事误会他而生气。
夜幕低垂,府中灯亮。
魏府中人不算多,可大大小小要管账支的事不少,楚鸢如今是既要整理每日进出事,记新账,又要查看比对过往的开销。
直到素月替她出府买墨归来,点亮灯烛时,楚鸢才正好把这几日下人报来的账目记在账册上。
“公主,奴婢方才在市集买墨,却听见先前京中将公主处死刺客之举传得沸沸扬扬,原来背后是有人故意为之,咱们家大人将大司农丞和太仆丞的事揭发后,还查出背后正是宫中有人在散播谣言。如今这两大臣被打入大牢,如今京中已无人再提公主的不是了。”
素月一脸欣喜,很为她不再受名誉羞辱高兴。
楚鸢心头却有些诧异,魏珣这样的性子,会为她做这些事情吗?
不过,想起归宁那日太后和宁邵安吉围着抨击她的杀人行径,残酷跋扈,若素月所言是真,那背后败坏她名声的,难道就是宁邵和安吉?
龚家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实在令她刮目相看。
不行,等下次入宫,她必须要找楚彧给她个说法!治治这俩好妹妹的嘴!
次日一早,楚鸢正要决定入宫去。
用早膳时,却又见正房外一小厮求见,松风院的小六。
楚鸢允了他入院,自顾自继续用早膳。
小六规规矩矩站在房中,拱手行礼后,从袖子里掏出个小本,一板一眼禀告道:“奴才见过公主殿下。今日向公主作如下禀告:寅时四刻,大人晨起备朝;卯时初,入宫参早朝。朝议后,大人将去廷尉提审漕运案相关人,查封赃银。而后处理近卫左营交接事,巡阅武库查验兵器数……若无意外,应当是酉时末回府。”
楚鸢听他念这一长串,差点被口中的莲子羹噎着,连忙咽了下去,大为不解:“什么意思?”
小六一板一眼回答道:“大人说,公主为大人不信任公主,不知晓大人每日做了何事、何事归府烦忧,是大人他先前疏于考量。便每日出府前,将当日拟定要做的事宜,由奴才在公主起身后如实禀告来。”
楚鸢一想,还真是她昨日慌乱中胡说过的话。一时间脸上挂不住,讪讪道:“原,原来如此,似有说过这样的……倒也不必如此细致。”
不过,今日魏珣要提审龚瑾父子,是要定罪了么?
小六按令履行禀报后便退下。
昨日回府时,魏珣对她做的事,府中下人都知晓了。走出沧溟院,楚鸢感觉感到府中仆从瞧来的似有若无的目光。
却又见几个小厮在府中石径外,扛着锄头挖土,一旁还放着一些不知什么花木的苗。
楚鸢皱眉:“谁让你们在这挖的?”
忙活中小厮见楚鸢,停下手中活计,忙拱手回禀道:“公主,这是月季花苗,是大人吩咐栽种在庭院中。”
“怎么可能?”
前世魏府是一根多余的草都不让长,魏珣不喜这些花花草草,魏府从不允许种这些东西。
喜欢花草的是她,初来乍到,不知他的喜好时也懵懂地在府中庭院路边栽种了几株芍药,却被魏珣勒令铲除掉。她忍着委屈无措,想着他或许不喜欢,便不再种了。
后来她渐渐心冷,也就不顾他,在沧溟院悉心种了些花草,还栽了两棵辛夷树苗,精心照料着,后来倒是都活了下来。只是还没等到树长高开花,她死了。
另有小厮附和,小声道:“的确是大人今晨下的令。”
“给本宫拔了,不许种。”瞧见这些就想起前世,种不活的花,等不来的人。如今这又算什么?
锄地栽种的小厮都停下手中活计,无措愣怔地看向她。
楚鸢反应过来,魏府下人素来敬重魏珣,从来不敢违抗他的指令。
楚鸢冷哼一声:“怎么,本宫的话是做不了数?”
“不,奴才们不敢……”
素月则出声道:“按公主说的做。”
小厮则停下挖土的活计,转把花苗又清出。
“本宫回府不想看见不该有的东西。若是魏大人问起来,就说是本宫下的令,同你们无关。”冷冷抛下话后,楚鸢一袭赤金凤纹锦裙衣袂翻飞,玉步生风,风风火火地离开魏府,走上马车。
素月将方才的事看在眼里,不敢多言,快步跟上楚鸢。
*
入宫时早已散,乾元殿外宫人道陛下未在殿中,而在御马苑。
楚鸢想起那日楚彧说的乌孙国进贡了西极马,明白他是自己骑马寻乐去了。
今日晴好,御马苑马场草色新浓,天光泼洒下来,那群快马疾驰时蹄带起的尘沙,在阳光下都显得熠熠。
十来匹体型剽悍的骏马在马场奔跑,而一身朱衣暗绣金纹,头戴皮弁,脚踏乌皮六合靴策马奔在最前的,正是少帝楚彧。
他□□的马模样和中原的不同,一身赤霞色皮毛,耳如削竹、眼似悬铃,性子倒不似传言那般烈性,倒是极温顺的样子,奔跑时四蹄腾空,远远把骑着寻常的马臣子们甩在身后。
楚鸢很少见小鱼如此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眉眼含笑,忍不住远远地为他喝彩。
楚彧听见声音,侧目遥望见围栏外的一抹赤金,眸中登时一亮,策马回头,高声喊道:“阿姊!”
他振奋得挥舞手中鞭,调转向楚鸢奔来。楚鸢见他挥舞长鞭,“啪”地在马身猛抽了两下。
楚鸢心觉不妥,正要嘱咐他慢些。
而变故就在这一瞬。
楚彧□□那匹西极马骤然受惊,扬起蹄长嘶一声,蹄迅如风,不再受控,径直要往围栏上撞上!
“陛下——!”
楚鸢顿时吓得脸发白,心跳到嗓子眼,连忙不管不顾地向楚彧奔去,边厉声急呼呵斥四周宫人:“快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