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极马本是野性难驯之物,皇帝性子弱,使唤了半天都不动。皇帝难得来御马苑一回,不能败了皇帝的兴致,小太监便想方设法用了些药物勉强制服。
原本供少帝骑着走几圈倒是无碍,偏偏方才楚彧兴致起又抽得急切,逼出这西极马的烈性。
拽着西极马缰绳的楚彧也慌乱无措,对马彻底失去了控制,左右摇晃,岌岌可危,扬起马鞭又发怒似地猛打了马几鞭,然而不过徒劳。
好在跟随在其身后的龚玉珂眼疾手快,当即猛夹马腹冲出,赶至少帝身边,他身子灵活,紧抓缰绳,使巧劲一侧身,从侧后方强行勒住那西极马,迫其降速。
而后伸手向楚彧,楚彧也反应过来,立马抓住他的手臂,借力换到他所骑之马上。
围在周围的小太监们连忙拿着绳索,阻拦绊住那发躁的马,将它捆扎压制在地。
龚玉珂先翻身下马,伸手将已被吓得腿软的少帝从马背上缓慢搀扶下来。
楚鸢也赶了过来,不顾什么仪态,凭着三脚猫功夫连忙撑着围栏翻进马场,连忙拽着他看了一圈,左右检查是除了脸色发白外,似无大碍。
楚鸢这才堪堪缓和了脸色,想起方才那一幕,楚鸢仍心有余悸,说着都要担忧得流泪:“陛下何必急这一时半会儿,要是出了事……”
待众人一拥上来,纷纷关怀少帝。
楚彧额头还留着满头冷汗,眉目冷厉阴沉,甩楚鸢搀扶的手,却道:“拿剑来!”
从侍卫手中抽出佩剑,楚彧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向被太监捆绑着,躺在地上挣扎的西极马,长剑冷光一闪,正要刺下封喉——
“小鱼,不要!”楚鸢出声制止。
她疾步上前,握住少年仍微颤的剑腕,带着不忍道:“何必杀它,不过是匹马。”
“阿姊?”楚彧不解,握着剑就又要上去刺杀,“这劣畜差点害死朕!朕岂能饶它!”
楚鸢看了眼被七八个太监按在地上,捆扎得死死的,勒出血痕的千里驹。按她一向的性子,的确是不会对一匹马有什么仁慈。
可是这匹马卧倒在地,口吐白沫,黑黝水亮的眼睛流着泪,倒像是极有灵性,它似乎知晓它必死的处境。
楚鸢也有些犹豫,但还是向楚彧讨了这个人情:“陛下先前不是说要赠匹西极马给我,阿姊可以要这只么?”
楚彧看她一眼,极力压制怒意,不吭声。
良久之后,他松开剑柄。
“若阿姊喜欢,朕就不杀它了。”楚彧顿了顿,又了句:“就当朕先前没能替阿姊查出刺杀真相的赔礼。”
楚鸢一怔,终是叹了口气。她蹲下身看那匹被捆绑倒地的口吐白沫的西极马,像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楚鸢目光有些复杂,她伸出手,犹豫了瞬,还是摸了摸它的额头。
原本还蹬着腿狂躁不安的马儿,忽地安静了下来,一双眼含泪看着楚鸢。
“把它送去国公府吧。”
楚鸢这下也瞧出这马被喂过药,就算不杀它,也未必能活下来。
跟随楚彧骑马的臣子在楚彧得救后才匆匆赶至,他们陪楚彧骑马,却眼睁睁少帝身陷危境,下马赶来后,自明难辞其咎。
个个连忙跪地叩首请罪:“臣等救驾不及,臣等罪该万死,万望陛下恕罪。”
楚鸢这才发现这十来个朝臣还穿着朝服,看来是下了早朝之后就跟着楚彧来御马苑的。
朝臣里大半都是不惑之年,只有两三个稍显年轻,也难怪能及时赶来救下楚彧的是龚玉珂。他是右相的嫡子,从军六载,已是少将军。
先将对方是龚家人暂且不论,楚鸢就方才这事,也心生感激:“方才多亏龚少将救下陛下,”
楚彧冷冷扫过这些群臣,下令道:“今日之事,若非龚少将救朕,尔等怕不是跪在马场,而是朕棺椁前……!”
他话还未说完,已被楚鸢捂住了唇,楚彧心头不解,却见楚鸢比他还生气:“陛下勿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她边说着,连忙抬起衣袖放在齿间,用力“刺啦”撕下一结赤金滚边布条,布条放在手中,双手合十抬眸向天高声祈求:
“苍天在上,陛下所言不详,小女子撕衣为陛下挡煞,今后即便有灾,小女子愿代陛下承此厄。”
在陈国民间,说了不吉利话,便有撕衣角破厄的习俗。
楚彧与楚鸢自幼一块长大,幼年体弱多病时,楚鸢也常这样替他祈求挡灾。
“阿姊!”楚彧见她如此,回想起过往,心头一颤,又有些懊恼,“朕错了,朕口无遮拦说这些。”
到此时,少帝气也消了大半,转头劈头盖脸骂群臣:“徐礼,给朕记下,在场的除了龚少将,扣掉三个月月俸!”
在场的大臣听了,纷纷叩首:“谢陛下宽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彧转身看向龚玉珂,神情温和下来:“龚爱卿今日有救驾之功,想要什么赏?”
龚玉珂眉目沉静,拱手作礼:“救陛下乃臣之本分,万万不敢以此邀赏。”
楚彧见他如此,摆摆手:“一码归一码,朕岂是只惩臣下不赏功臣之人?龚爱卿不说,朕可就回紫宸宫休憩了。”
龚玉珂沉默了一瞬,向楚彧伏地叩首:“臣……臣确有一事想求陛下开恩。臣听闻,左相今日在廷尉审臣二叔与堂兄,若能将功折罪,恳请陛下赦他们一命。”
此话一出,众皆静默。
楚彧沉吟一会,却是转而把定夺抛给了楚鸢:“说起来,漕运案连带着伤及的苦主在这,你若是求得长公主答应,便同朕所言。”
龚玉珂当真就转过身,向楚鸢磕了三个头,他目光微黯,言辞恳切:“求公主开恩。”
楚鸢眉头一动,方才那瞬若非龚玉珂飞身拦下,小鱼或许就摔落马下,后果不敢设想。
她素来将楚彧和她视为一体,有恩于楚彧,便是有恩于他,只是如今却似有一种被旁人逼恩之感。
但从楚彧的态度里,她也有隐隐察觉出,他是有意要放那二人一命。
想到楚彧刚将西极马赠给她,楚鸢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救了陛下之功自然不能不赏,那二人该如何顶罪由廷尉定夺,其余处罚都由廷尉执行,便留两条命便是。”
那龚玉珂听她允许,面上并不多见喜色,只是深深垂首称谢:“臣代父亲和二叔,谢过长公主殿下,公主之恩日后必当报答。”
楚彧吩咐臣子都退下,草场上只剩下他二人及宫人。
方才那股惊惶后怕渐渐褪去,楚鸢却觉得不知哪里有点不对劲,忍不住蹙眉。
如今龚家二人身上罪名尚重,此时开口赦免一命,只怕廷尉……
楚鸢这时才忽想起,早上小六似乎向她说过,今日魏珣正将提审漕运案相关罪犯。
她方才答下,还是草率了……
楚鸢抬眸,忍不住唤住正走出马场的楚彧:“小鱼。”
“嗯?”楚彧回过头。
算了,就算对不起魏珣也就这样吧。
楚鸢摇摇头,微微一笑:“无事。”
楚彧却忽想起什么,扬起笑问:“阿姊今日入宫是为何事?”
楚鸢这才回想起来,今日入宫,是为了替自己讨一个公道。被方才这么一惊吓,竟忘了来时目的。
她这记性,莫不会等日子久了,把前世的事都忘了罢?
楚鸢轻咳嗽了声:“事关先前皇城关于本宫流言之事,阿姐原先只当是百姓好事相传,也便罢了。后却听说左相查出幕后是宫中有人推波助澜,已将奏折上报给过陛下?”
闻言,楚彧脸色一沉,想起来此事。
“朕已派人查过,多半是宁邵那两姐妹,只是被买通的传谣者也尚关在廷尉,作漕运案一事调查,因尚未定罪,是以还未告诉阿姊。”
楚鸢脸色也黑了:“又是她们。”
楚彧亦是义愤填膺,表态道:“那两个庶公主仗着有母妃,从小就爱找阿姊的麻烦,如今也是时候给她们点教训。阿姊别气,朕会为阿姊出这口恶气。”
楚鸢瞧他这样为她着想,心头一暖,抿唇道:“左右给她们个教训便是,勿要过火。”
当日未至黄昏,两道旨意便已从乾元殿出,传至两位公主所住的长秋宫。
“今查明宁邵、安吉二位公主,于月中散播事关长公主不实流言,妄议朝堂、贬毁亲尊,罚抄《女则》《女诫》各十卷,跪佛堂思过一月。”
徐礼面无表情宣读楚彧新下的圣旨,跪在地上接旨的两个公主渐变了脸色。
宁邵攥紧了绣帕,指节泛白。
安吉忍不住出声问:“我和姐姐也是陛下姊妹,陛下为何就不能对我们手下留情呢。”
“安吉,”宁邵拽住她,暗暗咬牙,抬眸却向徐礼规规矩矩行礼,“宁邵和安吉都已知错,必潜心思过悔改,万望陛下勿要生气。”
“听说陛下今日在御马苑受了惊吓,徐公公,这里是宁邵平日里用得不错的安神香囊,请公公帮宁邵带回给陛下,权当宁邵和安吉的心意。”宁邵使眼神给婢女珠儿,珠儿将一个金线密缝的珍惜草药香囊交给徐礼,另给了一块成色上等的玉佩打点,“万望公公在皇帝跟前替宁邵说说话,勿要让陛下郁结。”
徐礼这才露出了些笑:“公主温柔体贴,知晓分寸,陛下气消后,必然是能原谅的。”
等起身送徐礼远去后,宁邵的神色才渐渐冷了下来,怒骂道:“贱人!当年要不是那魏珣搞鬼,该登上皇位的明明应当是我嫡弟!”
安吉附和:“就是,明明当初先帝属意咱们的鸿儿,也不知怎么的,临终改了遗诏,害得这些年,咱们被那元禧压得抬不起头来!实在可恨!”
宁邵微抬起头,冷笑道:“等着吧,陛下才不是那蠢货眼里的乖弟弟,她嫁给左相,日后夹在血亲和所爱之间,迟早明白,什么叫痛。如今你我受的这些,日后定会百倍看着元禧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