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临亦又继续过上了朝八晚六的生活。
早上八点起床上课,晚上六点下课吃饭,一整周忙得要死。
但好在也就三天,三天满课熬过去便轻松了许多。
我跟着时临亦跑前跑后,完整体验了时临亦这一周的生活。
前面三天跑得我头晕眼花,恨不得立刻打晕自己逃避现实,可看着时临亦一个人又于心不忍。
我叹口气,脑袋浑噩地跟上。
突然觉得我其实挺辛苦的,明明不是人,不用学习人类的知识,却还是在认真地学习汲取。
时临亦学什么我看什么,他看什么我记什么。
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钢笔中的叛徒,住进了人类的生活。
辛苦又充实。
在这期间我意外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变得更大了。
神奇。
越来越不局限在钢笔附近。我可以飞到时临亦的头上,可以飞到时临亦的床上,还可以飞到门口边上养着的绿植上。
只要在这间寝室,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游走,哪里都可以停。而这个,时临亦还不知道。
我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不一定。
时临亦知不知道我更自由了还真不一定。
以他的聪明才智和敏锐程度,以及时而能看到我的眼睛,保不准哪一次就被看到了。
时临亦这个人,看破不说破。
既然他不说,那我其实也没必要主动告诉他。
反正不管怎么样,我目前还没办法彻底脱离笔身。
可能是清楚这一点,时临亦才没有吱声。
况且他一直希望我变成人,我要是真的不受距离限制,他怕是第一个高兴的。
我应该是第二个高兴的。
我抿了下唇。
可是外面没有人可以看见我呀。
他们看不见我,听不见我的声音。
只有时临亦可以,他与别人不同。
可能是细胞。可能是脑神经。
我听说,人类社会有一种名为鬼怪的生物,而鬼怪的对面,则是天师,拥有看到鬼怪的能力。
我会是鬼怪吗?
要是时临亦去找天师,会不会看得到我?
笔灵……算是鬼怪吗?
我找了个时间,把问题说给了时临亦听。时临亦面露琢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我就静静地等在旁边。
窗外的云朵从大片慢慢变成小片,层层叠叠像花骨朵一样茂盛,绚烂地开着直到日子过去。
昏黄的晚霞渗透出天际,如迷雾般扩散至眼前。
我惊叹地看,眼里是藏不住的敬畏。
黄昏落幕的最后一刻,时临亦很是轻柔地揉了两下我的“脑袋”。我回头,目光直勾勾看向他。
他毫不避讳地回视,瞳孔深处倒映出我的样子。
他同样直勾勾地看着我,轻声问了一句:“你觉得自己是鬼怪吗?”
我不觉得,所以时临亦站在我这边。
他承认以及愿意接受我笔灵的身份。
时临亦说他不应该无视我的真实身份,并把一个虚假的身份安到我身上。
他向我道歉。
*
这是一个很简单也很容易解决的问题。
我不和时临亦斤斤计较,他认错,我原谅。
事不过三,我给他机会。
我垂下眼睛,很轻地扫了一眼时临亦。
我分辨不出自己眼睛里带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是淡然,还是无所谓,亦或是喜悦。
其实已经看不出了。
因为我就是我,没有人能否定我。
我原谅时临亦,并不单单因为他是我的执笔人,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状态。
亲口听到时临亦说自己精神有问题的时候,以往藏在心里的一些困惑和不解迎刃而解。
我理解为:他不是不愿意相信我是由笔衍化出来的物种,他是不敢、也在洗脑自己,我可以一直陪着他。像人类一样。
就像时临亦自己说的那样,他迫切地希望我长大,变得和他一样大。
我们可以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旅游,一起住在一间房子里。
他希望有一个人陪着他。
而那个人,是我。
时临亦越是接受我,越是希望我存在。
他既沉稳,又脆弱。
所以我原谅了他,给了他一次机会。
毕竟如果没有时临亦,我至今都还是一支自言自语的钢笔。
我扫了一眼他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踩在他的肩头,而是漂浮在空气中,踩在了空气上,以一种平视的姿态看着时临亦。
“我不怪你,我只是有一点生气。时临亦,你是人,是个人都会犯错,所以我不计较。”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以前是我没察觉,也没注意到。我承认,我有点畏缩。我很担心自己被你抛弃,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对话的人。”
“你说得对,我有欲望。我是笔,我也是人。我长得和人类一样,别无二异。”
“我既希望自己是人,又不希望自己是人。从睁开眼睛开始,我就是以一支钢笔的身份活着的。”
“我的意识中没有‘我是人类’的念头。”
“你一直说,等我变成人;说,我期待变成人后的美好;说万一,说可能,说未知。”
我眯了眯眼,抬起手遮了一下。
“可是未来的事情谁能确定呢。”
我弯了弯眼睛,“时临亦,你说的话太频繁啦。频繁的有些怪异。”
最初我还没有发觉,那时我刚从钢笔里醒过来,某天突然得知有人看得到我,听得到我,甚至连我自己都产生了实体。我欢喜雀跃,惶恐不安。
各种各样的情绪冲击下,我忽略了时临亦种种的不对,却在潜意识中留下了一层烙印。
等烙印成型,成熟长大,就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破土而出。
沾了鲜血和肉块。
这是一层足以伤害到两个人的真相。
时临亦瞒着我的事情足以让他自己陷入困境纠纷,乃至发生精神恍惚。同样,他瞒着我的事情也会在我和他之间产生一定的影响。
倔犟,偏执,用来形容时临亦认定一件事最合适不过。
欺骗,自欺,用来表述时临亦的倔犟懦弱最合适不过。
但时临亦既然开了口,说明他愿意也在努力尝试认清现实。
比如说我的身份。
我习惯性地蹲在时临亦头上,整个身体窝在黑色头发里面,挠得脸颊发痒。
我轻轻抓了抓脸,嘟囔:“你头发是不是长了呀,有点扎人。”
时临亦自然地接话:“今天晚上就去剪。”
我歪了歪脑袋,说:“算了吧,我感觉你不想剪。”
时临亦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剪头发?万一我想剪呢?”
我飘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坚定地说:“你看你自己都说了‘万一’,而且你要是想剪的话,早就去剪了。”
时临亦的洁癖注定会反噬在他自己身上。
偏长的头发从一定方面影响时临亦的情绪。
偶尔我能察觉到,对于头发,时临亦有着区别于自己但是又基于自己心愿的前提下的爱护。
时临亦的发型不算长,充其量没过了耳朵,微分黑发贴着眼睫,让人感觉刺挠挠的。沉着眸盯着人的时候,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深沉阴郁感。
时临亦压着嗓音笑了一声:“你好了解我啊思浔。”
时临亦承认了。
或许说他根本不打算掩瞒。
“我不喜欢剪头发,你好奇原因吗?”时临亦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也是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看到我了。
我摇了摇头又点头,确实有点好奇。
我好奇时临亦身上的一切。
“因为我每次见到镜子里即将剪发的自己,都会感觉很不自在,就像有一双手牢牢按住我的脑袋一样,动弹不得。”时临亦说,“而且‘咔擦咔擦’的声音会使我感到不安。”
时临亦如实说。
他不骗人。
说的是真话。
我问:“遮住眼睛了怎么办?”
时临亦:“自己剪。”
我:“不怕剪废掉吗?”
时临亦:“拿假发多练练就好了。你要是信得过我可以来找我。”
我眨眨眼,想到一个问题:“时临亦,你看到我的第一瞬间,想到的是什么?”
时临亦垂下眼帘,过了几秒再度掀起眼皮,定定地望着我说:“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我扬起眉毛:“怎么不一样了?”
时临亦一抿唇:“我以为你的头发是短的,没想到却是扎起来的马尾,很帅。”
我歪头,笑道:“有没有戳到你?”
“有。”时临亦嘴角微微扬起,眉眼略微一弯,“很喜欢。”
我转了转身子,飞到了窗户边,外头晴朗依旧,空气中隐隐散发着闷热的气息。
“要下暴雨了。”我说。
“还想出去玩吗?”时临亦问。
这就是我最喜欢时临亦的一个地方。
他不咄咄逼人,避开的话题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伸出手放在窗户外,等了不过两分钟,便感觉有雨滴打在掌心,冰凉得带着我的手一块往下坠。
“去哪里?”
外面下着大雨,屋内打开了灯,昏暗如晚间路灯的天空仿佛预彰不详的霉运。
“爬山吗?”
我瞪大了眼:“你不要命啦?下雨天爬山,不怕摔倒啊!”
时临亦扬眉笑:“开玩笑的。带你回家好不好?”
“看姐姐吗?”
时临亦摇头,唇边笑意浅浅:“不是,是看姐夫。”
我撇了撇嘴:“好吧,姐姐还没有回来吗?她到底去哪了呀,不能打电话嘛?”
“姐夫会告诉我们的。”时临亦伸出手,把我放在他掌心,拇指轻轻搓着我的脸,“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末了,时临亦轻声又说了一句:“别着急。”
我纳闷。
自己有表现得那么着急么。
*
我钻进时临亦的衣服口袋里面,露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哗啦降落的雨水。
时临亦穿着一身雨衣,撑了一把伞走在雨幕下。
校门口已经有一辆车在等待。
我扒着衣服口袋向外望,朦胧得看不清车牌。
“姐夫,麻烦你了。”我听到时临亦说。
上了车时临亦同姐夫说了一句“姐夫我眯一会”后便闭上了眼睛。同时他的手不安分地揉我的脑袋,把我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的。
……
恍惚地将视线移到自己身上,身前垂落的棕色长发光泽柔顺。
我迟疑地抬起手,摸上脑袋。
……乱的。
像静电后炸开的绒毛一样。
什么……时候?
他碰得到我了?
不久前的那个摸脸…时临亦早发现了吗?
我身体颤了颤,眼球转动,慢慢看向了闭眼小憩的青年。
我重重地抿了下唇。
挣扎起身,我站上车顶。雨水轻而重地打在身上,凉意蔓延全身,发尾湿漉。
我低下头,目光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恍惚地想,人类和笔灵的界限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