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谢乐宴坐在院子里,现在正是梧桐开花的时节,风吹来也是温热的,譬如那日他们从瑶池出发,往人间来。
“我们好久不曾见过了,你过得好吗?”
女皇并不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的乌有雅琢身上,手却紧紧握着。
“还不错。”
谢乐宴说,他应当有几万年没见过她了,他们分别时,她的羽翼尚且没有如今这样灿然。
凰的羽翼只会在一次次涅槃里才会生出更红的新羽来。
分别后的年岁,应当有一段很辛苦的日子吧,谢乐宴看着虚影里血滴般的尾羽,有些心疼。
“我们玉皇确实有在好好完成当初的誓言。”
“真的吗?”
女皇回头,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惊喜。
他们分别不是因为关系恶化或者出现矛盾。
凰生于世,是带着天道的使命而来的。
生出灵智后的第一万年,她顿悟了自己的天命,她要成为蓬莱的守护者。
而谢乐宴,他也要去更远的地方。
玉皇问过他他要去做什么,那时候的谢乐宴没什么感情,好像对什么都淡淡的,也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驻足。
谢乐宴婉拒了玉皇想让他留在蓬莱陪伴她的提议,独自往南方去。
“真的。”
谢乐宴从来到岛上的第一个瞬间开始,每一个会说话的不会说话的生灵都充满了力量。
那不是用于战斗或者具象化的力量,它是一种和生命本身相关的力量。
玉皇笑得很开心,本源中那只小凤凰脸上的绒毛轻轻抖动,发出舒服的叽叽声。
“你为什么要装作一个人类修士的样子,为了好玩吗?”
“因为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修士,我要用这样的身份去过一段普通的生活。”
“这是你找到的值得你去做的事对吗。”
玉皇不会忘记临别时他说过,要去凡尘里叩问他为何长存于世。
谢乐宴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好吧。可惜马上又要说再见了。”玉皇有些不舍,“但是幸好我还有很久的寿命,足够等你再来寻我一回了。”
她想得很开,她留不住谢乐宴,只希望他不要忘了自己就好。
“有孤怎么样了?”
去了乌有乡几日,回来后还没听说有孤的情况。
玉皇抬手一点,远处书房里的一张苎麻纸轻飘飘飞过来。
“那是有孤偷偷藏起来的贾万两和莫家人联系的信笺。”
有孤如今算半个戴罪之身,但念在没有酿成大祸,女皇没有追究她的责任,只是百扶摇让她在城防服役来抵过。
谢乐宴展开苎麻信纸,上面是一长段晦涩难明的密文,间或夹杂着几个奇怪的符号。
很奇怪的是,对于贾万两的名字,并不是由密文写出,好像丝毫不担心暴露。
既然如此,那么对面的心思就可见一斑了,莫家人待贾万两并非他自己所说的毫无芥蒂。
谢乐宴将信纸翻页,在背面的落款上赫然写着陈诺的名字。
陈诺——
灵光宗清算的时候听几个弟子说他早就跑了,难道是通过任家的关系又搭上莫家了?
就算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是想震慑谁,又或者是想暗示谁?
“你认识落款上这个人。”
玉皇用的肯定句。
谢乐宴向她讲述了自己在中洲的见闻。
“灵药……”
玉皇用手指绕着发丝打转,面色不是那么好看。
“因为圣典,前段时间从东洲回蓬莱的妖族有许多,百扶摇的手下就见过几个丹田发黑死去的妖修,想必就是服下了那个奇怪的灵药。”
“连妖族都渗透进来了吗……”
玉皇闭上眼睛,压下心中微妙的预感。
乌有雅琢虽是梦妖,却极擅长用兵器。
眼前的青年看起来云淡风轻,却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拆解自己的招式,甚至于自己逐渐落了下风。
手中的长刀被青年挑落,他瞬时收势。
“得罪了。”
乌有雅琢甩了甩被震麻的手臂,赞叹道:“剑术精纯,你小子不错。”
“族长谬赞。”
燕楼峥从小受到的赞誉不胜枚举,已然学会了淡然处之。
他将长刀捡起递到乌有雅琢手里,二人向院子走去。
乌有雅琢拜别女皇后,谢乐宴和燕楼峥也准备启程回东洲。
小满的病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拖着。
百扶摇从自己族内的藏书阁里翻出来一本古旧的药方,上面记载了治弱症的法子,她把药方交给了有孤。
有孤拿着药方便径直来梧桐细雨寻甄明月,就是为了让他帮忙看看此药方是否适合小满的体质。
“此方当真是绝妙至极,将麓谷参的毒性用麻济草化解了,麻济草还能增加箐菇花的药效。”
甄明月看着丹方赞不绝口。
有孤眼神里的死水随着甄明月的话起了波澜。
“甄大哥,你是说小满有救了!”
有孤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甄明月也很激动,但为了不让有孤失望,他只说:“可能性很大,但这药方对小满来说还是太烈了,在给她用药之前还需要经过很多次试验,我不能向你保证。但是,这确实是最有可能对小满的弱症起效的药方了。”
“太好了,太好了。”有孤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她实在走过很多弯路,她太需要这个药方了。
甄明月作为医官,看过太多这样的场景,纵使修行多年,仍有些疾病无法依靠修为的堆砌和神识的凝练而痊愈。
蓬莱有过很多天纵奇才,有几个也是生来就带着不愈之伤,他们年轻时也曾打马倚楼,无边风光。
直到病痛将他们折磨得不成人样,甄明月看过在生命的尽头奄奄一息仍然不忿的妖族,他们大骂天道不公,为何给了他们超绝的天赋又赐给他们无尽的痛楚。
甄明月看着有孤欣喜若狂的样子,也被她的兴奋感染,露出清浅的笑意。
“我先去城防交班,甄大哥再见。”
有孤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他,就飞快地溜了。
甄明月看着手里的灵石和草药,不禁失笑。自从小时候认识有孤以来,她一直都是这样,从不想着亏欠别人,被帮助了也一定会找机会还回去,不知道该说是有礼貌呢还是有戒心呢。
不过这样也很好,至少她现在看起来很开心。
甄明月拿着药方往回走,看到贾千金披着外袍坐在树下。
他正想上前,就看见她拦下了路过的燕楼峥。
“有事找我?”
燕楼峥与她只有一面之缘,谢乐宴被女皇叫走,他正要去寻他。
“听明月哥哥说作为解药的冥河之花是您和谢公子费劲万难寻得的,我想跟您和谢公子道声谢。”
贾千金有些害怕这个看起来高冷的不近人情的剑修。
“不必介怀,而且这都是乐宴的功劳,你要道谢也应该对他说。”
燕楼峥能看出来她是真心道谢,只是她找错了对象。
“那在下告辞……”
“等等,等等。”
贾千金着急地叫住他,呼吸间受了冷风,用力地咳了起来。
燕楼峥皱眉。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她很快解释道:“其实,我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您去过千金万金城吧,我远远见过您和谢公子。”
“虽然很唐突,但我想问您,您看明月如何?”
她话说得遮掩,燕楼峥却懂了。
“你呢?”
燕楼峥反问道。
“我曾欲揽明月入怀,又恐失其自由。”贾千金苍白的脸上满是少女怀春的娇羞,她从未和旁人说过,但是她觉得眼前的剑修应当与她相似。
她自己走进了理性和感情的死胡同里,她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
她幻想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她和明月哥哥,海誓山盟,之死靡它。
她这两日每天都会从窗户里偷偷观察他们二人,她以为燕楼峥与她一样,对明月爱而不可求。
“他于我,远非明月可比。我也不喜欢和人分享我与他之间的事。”
燕楼峥说话很直,看着眼前的姑娘随着他一句一句,面色变得苍白。
但眼前人并非敌人,只是个囿于情爱痛苦而无法自拔的小姑娘,燕楼峥放软了态度。
“我若看明月,盼明月同照我。可他不能独照我,他值得世人共同仰望。”
贾千金愣住了。
这与她曾经接受过的教导完全不同,她的老师就是她的兄长贾万两。
贾万两一直奉行的就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就算是付出再多的代价也要得到,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她始终以俯视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心意。
她一直以为的是,她爱甄明月,甄明月便成了她的私产。而当为她遮蔽风雨的大树倒下时,她发现自己无法凭借自己去面对那些风雪,她只是为自己可能会失去那个所有物而感到烦忧。
“那我该怎么做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会……”
贾千金哭得厉害,那些支撑她成为她的东西,那些贾万两在她人格上的投影全都变成了废墟,她有一瞬间甚至有些怨恨贾万两。
但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觉得彼时自己的想法太过于可恶,可是她又能如何呢?
她从小孱弱,是贾万两到处求医问药才让她能长大,如果说贾万两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很多都来自于她的放纵。
“你不该从他人身上寻求答案,最终能解答你的问题的人,只有你自己。”
她一时间无法接受甚至有些崩溃。
作为一个旁观者,燕楼峥无法再提供任何助益。
“如果你恐失其天性,不如还他自由。”
燕楼峥留下最后一句话,便不再管她,径直走开了。
他走到门口,看见了愣在一旁的甄明月,他礼貌颔首,甄明月尴尬地点了点头,二人无话。
“回见。”
目送着燕楼峥离开,甄明月仍是心神不宁。
他不是没有感受到贾千金的感情,只是他从来都装作不知道罢了。
这样若即若离的温柔也给她带来了致命的误解。
原是他做错了。
贾千金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空中飞过离群的孤鸟。
太阳底下夏日明媚,不见月影。
她抬手,阳光顺着手指的缝隙照到脸颊上。
还我明月自由身。
她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