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天的第一句话,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发了个狠誓。
“我会为我接下来的所有出口的话负责,若有一句假话,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离恨天话说得急,还把自己呛了两声。
随着空气中无形的束缚的形成,众人心中一紧,仿佛已经可以预见离恨天将会说出什么让人震惊的事情。
若说一开始晏归亦还会怀疑这或许是宁家的又一个计谋,又或者是离恨天的苦肉计,但看到他毫不犹豫地以天雷起誓,晏归亦开始有意识关注离恨天的状态。
他好像受了很多内伤,口鼻之间全是斑驳的血迹。离恨天的祖父是妖族大能,他也继承了一些与他祖父相似的东西,譬如碧绿色的眼珠子。
而此时此刻,那双本该妖异狡黠的绿色眼瞳中只有全然的恐惧和绝望,原本长相俊美的脸庞上除了狰狞的伤口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造成的腐蚀。
阿苏来为离恨天捧来茶水,温暖的水液浸润喉咙,离恨天冰冷的身体总算有一种苏醒过来的感觉。
“自从刻貅上次来寻我商量叛出宁家一事后,虽然宁仰客面上待我如初,却已经慢慢将我贬离权力中心。”
离恨天放下茶盏,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沾在唇边的水迹混在干涸的血痕中,将它稀释成暗红色的红痕。
“其实我很早开始就与宁家人想法不合,原本想着已经为宁家效忠这么多年,便想找个时机好聚好散。”
“可惜宁仰客人心不足,想要自己上位做魔主。宁仰客这个人,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道上谁遇见了都要夸他一句侠肝义胆,豪情满怀。只有真正跟他相处久了才会发现,这就是一个睚眦必报,心眼比针还小的恶鬼。”
晏归亦露出一个赞同的表情,显然对于离恨天这番对于宁仰客的剖白颇为赞赏。
“但我原本以为我和他只是政见上的不同,为人处事上仍然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多了些丧心病狂的想法。”
“起初,左护法,哦,现在也不能这样称呼了,就叫他宁仰奚,他和他哥一样都是人面兽心,两面三刀的虚伪之徒。宁仰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带回来一枚会发光的戒指。那日他把宁家门下所有的门客全都召集了过去,他始终坚信这枚不知从何而来的戒指一定有奇用,逼着我们出谋划策。”
“那几日宁仰客在外打点赌场的生意,没来得及关心门内发生的事儿。宁仰奚一直都很敬重他哥哥,但是只要他哥不在场,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极其喜爱磋磨下人。我们都不曾见过那样的戒指,他嫌我们无用,让我们并排跪在他屋前。”
“宁家的一个旁支小子不小心将手磕在地砖上,血溅起来落到了戒指上。谁曾想那戒指竟然就发出异样的光晕,而后便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这声音仿若神界来使,近乎全知全能,他教宁仰客和宁仰奚重新规划了家族基业,还赠予了他们许多精妙绝伦的灵器。”
“从此以后像我们这种外姓人基本上就被排除出宁家的上层,有好些人在那时就已出走,我念在宁仰客的知遇之恩留了下来,却也只能做一些训练士兵之类的事。”
“等我后来再一次听说有关这戒指带来的事情,就是宁家向你们开战后的第二日。我手下的普通士兵们都被宁仰客带走,可我没有见他们上战场,我站在你们短兵相接的地方望去,宁家的士兵们个个骁勇善战,可是我孤身站在那里,冷汗将我整个脊背都洇湿。”
“我用尽全身的灵气聚集在我的双眼中,让我能够看到几十里外宁家士兵的脸。我一个一个检视过去,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我绝望地发现这成千上万的士兵中居然无一人是我呕心沥血训练出来的忠诚之士。”
“可是,他们用着我陌生的脸庞,却在和你们的战斗中接连使出我教授的武学招式。我可以肯定这不是偶然,也不会再有旁人能像我这样如此熟悉这样的招式,这是我的祖父为我所创建的全新的妖魔同修的功法,除我之外没有人能够这样一招一式我毫无差错地教授于人。”
“甚至,他们的一刀一枪中还有我的不起眼的习惯。那一瞬间,我如坠冰窖。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我被这样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于是闯进了宁家兄弟扎寨的地方,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合理的能让我安心的解释。”
离恨天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双手紧紧攥着拳头,脸色苍白又悲愤。
“他们属实没有想到我居然会就这样毫无顾忌地闯进去,也因此我看到了让我永生难忘的画面。”
“仅仅一墙之隔外的属于宁家兄弟的特殊空间里,歪七扭八地堆满了魔修的骸骨,这些骸骨大多残缺,有些还滴着血。而在晏宁家兄弟的旁边,赫然是几坨看不出原形的巨大的肉块的结合。”
“它们没有脸,没有头,分不清什么正面反面。它们起先是在地上蛰伏着,像一滩滩软烂的肉泥。似乎是闻到了陌生的气味,一瞬间就拔地而起,小山一样地立在宁家兄弟的身后。”
“宁家兄弟见我来了,先是一惊,而后又是很不屑地窃笑起来,他们看到我脸上血色尽失,悠悠然然地拉开椅子坐下,然后一挥手就将那个奇怪的东西安抚下来。”
“宁仰客开口对我说,这是神明降下的天兵。有了神明相助,宁家将轻而易举地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我问他那所谓的神明是不是那个奇怪戒指里的天外之客,宁仰客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我还问他我的士兵去了哪儿。”
离恨天自有记忆以来几乎没有哭过,却在提到那些与他朝夕相处的士兵的时候,忍不住一再哽咽。
“我问他,你怎么忍心让这些无比忠诚于你的士兵们成为这种恶心的东西的食物。宁仰客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是在笑话我的天真,他说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忠诚的士兵,他要的是无往不利的兵器。”
“宁仰奚是一个恶趣味十足的人,他看到我的悲愤和反抗,想让我更加恐惧和绝望,他将这一切负面的感受视作是甘霖美酒。宁仰奚说,这是戒指中的神明降下的神谕,他赐给宁家无上的神兵——盲。”
“那些好像肉块和残躯的集合体就叫做盲,盲通过吞噬血肉和神魂来替代那个曾经活生生存在过的人,它吃了他们,然后成为他们。盲就用那巨大的躯体孕育出一副新的身体,这样的身体坚硬刚强,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个人的神思,非常听话。他们把这里成为‘圈’,作为盲繁育的摇篮。”
“我厉声质问他们,你们看看这像是高洁的神明会做出来的事吗,这明明是人伦沦丧的恶鬼。”
“那又怎样?只要有这个东西,我们就能有源源不断的士兵,就算是耗也能把晏归亦和拜雪之流耗死。”
管他什么神神仙仙,恶恶鬼鬼,能助我登顶者才值得我臣服跪拜。
宁仰客说着,手在空中做爪状,突袭而来,直直攻向离恨天的面门。
不,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所侍奉的主家应当是坚定地拥护本心,有野心却不过分虚浮,相信人定胜天好过求神拜佛的魔修,而不是像你们现在这样走火入魔,不知道义何为。
离恨天拼死抵抗,只身往魔王军的方向奔逃而来。
他想要纠正这个错误,就像他曾经想要助宁家登上魔界之巅那般。
离恨天说完他逃难前的际遇,整个魔王军的帐篷里都陷入了沉默,甚至隐隐有恐慌在其中蔓延。
“如此说来,那宁家最近的异常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了。”听到一半的时候,濮梦手里的扇子就不再扇动,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在心中暗暗布局归纳,纵使他再聪明绝顶,也未曾敢想这样的东西。
他们已退守狱海多日,而宁家派出的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士兵几乎不曾减少,有一部分还与拜雪旧部发生了多次摩擦和争端。
不得不说,至少在追求极致的权利这一个方向上,宁家兄弟确实做到了极致。
“神明吗……”
晏归亦眼底一片晦涩,左手把玩着魔龙内丹穿成的手串,微微用力,内丹碰撞挤压发出泠泠的声响,在一片空气寂中显得格外明显。
“主上,最好的破解方法尚未明了,为今之计不如于拜雪旧部同谋,先将盲这个心头大患解决了才是。”
濮梦对盲的发展持非常悲观的态度,若是离恨天无所隐瞒,那也就意味着随着战事的越拉越长,一旦产生更多的尸体和死亡,也就意味着孕育盲的“圈”会越来越大。
魔王军纵然有再高的修为,确也是肉体凡胎,一旦受了致命伤,也终究难逃一死。
可是那些行尸走肉不一样,就算一部分葬身于狱海,但只要时间够多,它就能产出源源不断的新的士兵,永无停歇。
濮梦相信拜雪旧部应当也对这个奇异的现象有了一定的了解。
“好。”
晏归亦拍板定下。
如果只是他和宁家以及拜雪旧部之间权力的争夺,那不过是整个魔界发展过程中正常的更迭和变化,但如果涉及到界外来物,那这件事就将升级成为保卫魔界秩序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