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消失在裂隙中。
尽管楼兰仙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他成功逃脱了。
在裂隙之下的土地上,开始裂开一个相同的口子,金红色的岩浆从狭口处涌上来,那是不可阻挡的火灵气,将要烧尽一切,包括这满天的雪皑。
末日启动了,在楼兰仙献祭了整个魔界作为叩响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的代价。
在熔岩流过整片大陆,生命会全部消散,在生与死的一刹那将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而后熄灭。
或许,在无数年以后,这里又会重新生成一个小世界,或许它也叫魔界,但是再也不会是春生十五年冬的魔界,也再不会有这些人。
魔界在哭泣,而身处其中的他们却没有办法阻止。
“跟过去,不能让他跑了。”忍冬大口呼着气,胸口像漏风的门栏,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滩红色的小河。
“我们过不去,这是一个上界的门,只接受神明和他的信徒。”
谢乐宴垂眸,看着手指上被法则割开的伤口慢慢复原,“我们没有敲门,他们不欢迎我们。”
收到信号弹赶过来的众人被困在雷劫之外。
“如果是乐宴的话,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离开这里,”忍冬脱力倒在地上,他睁着眼睛看雪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眼睛里,泪水和融化的雪一起划过脸颊。
“我出不去了,我还有最后一点点力气,乐宴,带着段老他们离开吧,让我来成为为你叩门的那个人。”
忍冬看着一脸凄惶的段瑞桥,努力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来。
晏归亦半跪在地上,他及腰的长发在打斗中被削去,血从脸上流到脖子上,再和衣服上干涸的血迹氤在一起。
“去吧,带上刻貅他们,让他们成为你的人眷属。再加上那个小东西要是再也见不到你,一定会哭鼻子的。你要教他,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要成就大业就不能像我这样总是有太多顾虑。”
他强撑着身体走到谢乐宴身边,血肉模糊的手掌虚虚地抚在谢乐宴头顶,像是宗门里温和慈爱的长辈。
“我不走,我要和魔主大人一起。”
天雷劫的外围响起了魔王军将士们的自白。
刻貅将自己的本命武器祭出,一把插在地上,他身后站着七百二十九名魔王军的同袍们。
“我也留下。”段瑞桥道,“老身已半截入土,能离开的机会还是留给年轻的孩子们吧。”
“我也留下,我生是魔主大人的将军,怎能苟且偷安。”罗砂不会讲话,只知道如果没有魔主,他可能早在百年前就身死道消,这许多时光都是魔主赐予的。
“我也留下。”
“我也留下——”
“我也……”
每个人都想把能离开的机会让渡给他人,他们何尝不知道留在这里的结局,但是离开的代价如果要让他们的王来承受,那宁可不要。
“没时间了……”忍冬喃喃道。
谢乐宴伸手,想将自己的神力传给忍冬以此减轻他的痛苦,却被忍冬握着他的手腕拒绝了。
“你的力量还要留着,不要浪费在我身上。”忍冬摇头。
“既然你们不愿,那我以魔主的身份命令你们,”晏归亦朗声开口,笔直地站在雷劫的最中心,大雪和闪电都黯然失色,天地间仍只他眼角的锋楞最明锐,“罗敖,蔺红洮,奇零,朗逸侃,千诉,付期衡……”
“你们,都跟着谢乐宴走。我不需要你们为我陪葬,我要你们去东洲,去新世界创造一个新的魔界!”
“段冲,贝离鞍,尼克泊,阿索……你们也跟着乐宴离开魔界。”
既然他们自己选不出来,那就让他们来当这个恶人。
被点到名字的都是魔王军和拜雪旧部中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还有几个甚至还没有成年,多么年轻的生命啊,又怎么舍得他们陨落在这里。
土地下传来的活跃的熔岩越来越多,它们携带着地心深处的纯炽业火点燃茂盛深林的根系,点燃魔兽的皮毛,鸟属的魔兽被蒸腾出的热气影响,无法在空中保持平衡,流星一样坠落。
“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晏归亦催促众人。
忍冬抓着谢乐宴的手,在他手心里留下一道道血痕,他执拗地将燃烧血脉后剩余的微末神力输送给谢乐宴,然后轻轻地问:“我们重创了楼兰仙,算不算改变了那个死局?”
“算,当然算,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你们……”
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落在地上,巨大的悲伤压迫着每一个人,谢乐宴空茫的灵台被一种巨大的无形的东西填满,钝钝地疼。
死别总是悲壮,那种痛彻心扉的巨大悲怆像是把人的心脏生生撕裂。
谢乐宴与他们曾经同生共死,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在短暂的消歇时,他们也曾把酒言欢,将自己的心事全盘诉说。
那些刻在血脉里的张狂,暴戾,恣睢,好像都成了无伤大雅锦上添花的小毛病,彼此都在那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孔后面看见了彼此的温柔,勇敢。
于是升起许许多多的顿悟来,汇成一粒粒金色的信仰的力量,流入谢乐宴的灵台。
他成为他们的神明,他们成为他的信徒,他和他们都是这悠悠世界里的失意者,是流亡者,他们都离开珍重的故乡,远跨世界沧海洪流,去逃亡,去复仇,去扎根,去一个新世界生存。
“再见。”忍冬的手颓败地再握不住谢乐宴的手,他将整个丹田包括神魂中一切尚且存在的力量尽数赠予谢乐宴,包括他的不甘,他的仇怨,他的坦然。
“帮我好好照顾他们,拜托你了。”
晏归亦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终于不堪重负地弯下来,他半跪在谢乐宴身前,虔诚地向他嘱托。
他身上最后的力量全都归于谢乐宴,到最后,他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还好,他好像没有让那些奉他为主的人失望。
“去吧,快去,法则的裂隙要关上了,要来不及了。”刻貅拍了拍谢乐宴的后背,然后走到晏归亦的身旁,将他扶起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乎是否会在下一道天雷来临时被那雷霆之力击碎。
万籁俱寂之后,现在是他们的时间。
是他们从天道的震怒中捡来的最后一小段时光。
谢乐宴握紧了拳头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揪着心口处的衣袍,他的心脏沉重钝痛着,仿佛都能从神魂里哭出血泪来。
可是不行,他不能哭。
法则的大门决绝地紧闭着,还需要他去叩响这个无情的大门。
他的神力一直都在沉寂着,无论此前他如何呼唤,都没有得到过回应,有时候除了穷极无聊的生命,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是否为神明。
而今他的身体里沉睡着的神力在忍冬和晏归亦的神力的催生下,终于慵懒地苏醒过来,向着虚空之门轻轻地叩响。
……你想做什么。
我要带着我的眷属去往东洲大世界。
……那么,你能够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的神力。我全部的神力。
不止,我还要你一半的神格。
神格就像是冠冕上最璀璨的那颗宝石,是神明身份的象征,也是天道法则赐予的最珍贵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好。你拿去。
谢乐宴没有犹豫。
同等交换契约成立,界门开——
与楼兰仙那时如出一辙的景象再次复现,那条裂隙打开一个通道,去往东洲的门打开了。
能够回到东洲,谢乐宴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此方世界的天道震怒于晏归亦和忍冬对祂的欺骗,竟敢妄图以凡人修为比肩神明。如果祂不对这样的恶劣行径做出警告,恐后世仍有不知天高地厚者效仿。
不仅如此,楼兰仙藉由时虚将整个魔界作为祭品交与法则之门,贪婪的法则之门是绝不容许自己的祭品逃出生天。
但魔界的万万生灵何其无辜,它们甚至只恐惧于魔界突变的恶劣天象,远远没有预料到这是一场无人可以生还的献祭。
如果没有人能够为这些无辜枉死的生灵振臂呼喊,那它们的死亡就真正成为了须弥世界里微弱的尘灰。一想到这里,谢乐宴的眼眶就涩涩作痛。
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悲怆撕扯着他的灵魂。那个孤僻的历经了沧海桑田走到这里的冷心冷性的神明说,不过是一个世界的覆灭,是天行有常,终会有新的世界诞生,这不过是法则制约下的秩序。而另一个与这些魔修们朝夕相处的受到他们诸多照顾的普通人类修士反驳着,黄皮子岭的魔修们安居乐业,从不掺和各派势力之间的斗争,魔王城的众人也不过是在践行自己的信仰,那些魔兽,灵植自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他们凭什么要为楼兰仙的行为负责,就因为他是神明就可以枉顾众生的性命吗?
不可以。
即使是神明也要为他的行为负责,楼兰仙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向你们许诺,终有一天,我会用楼兰仙的血肉来告慰你们。我谢乐宴,在此向天道起誓——”
谢乐宴对着众人,重重地躬身起誓。
“轰隆隆——”
从飞升雷劫之上破开一小片天光,露出云层之上亮白的天空,天道于虚无中颔首,承认了这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