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很久很久以前。

雨湖选了一个俗套又经典的开场白。

有那么一户四口之家。

恩爱的父母，友爱的兄弟。日子虽然清贫，但胜在一家人团圆美满，无病无灾。

因生在一个雨夜，家在湖边，父母给小儿子起名雨湖。雨湖的大哥江流在雨湖抱怨他的名字时，安慰他我们都一样。

“而且我们的名字都跟水有关，江河湖海，总是汇到一处去的。”大哥和雨湖、河山溪山的孩子都不一样，他总是注视着天空，他的眼睛里，有着雨湖一生都无法窥探到的神采。

雨湖小时候看着这样的大哥，总有种不好好盯着这个人，他就会像风一样消失的感觉。

雨湖把他的忧虑告诉了母亲，来自大山之外的母亲会用和大哥相似又不相似的眼睛看着他。到最后，母亲只长叹一声，将雨湖搂在怀中。

母亲是温柔而沉默的。在雨湖的记忆里，她好像很爱他们兄弟两人，但细细去想，却找不到一丁点亲近的记忆。

或许大哥有过和母亲亲近的记忆吧。

大哥总是不同的。

雨湖长得像父亲，严肃端正，大哥则遗传母亲，十分清秀。母亲不亲近父亲，对酷似父亲的雨湖自然同样不亲近。但母亲到底是母亲，就算再怎么兴致缺缺，也不会对主动亲近的雨湖面露不满。

尽管沉默居多，但母亲的怀抱很温暖。

.

“……稍微扯远了点。”酒意涌上，雨湖摇了摇头，好让自己清醒一点，“人到中年，就爱回忆过去。”

“没关系，”谢骄微微摇头，雨湖话中前后矛盾的漏洞很多，但他却不打算指出来。

还是年纪大了，变得有耐心了。前后加起来快三十五的谢骄如此评价自己。如果他今年二十岁，局面肯定不是现在这样，谢骄太知道他那种不会说话的嘴多能打断别人了。

这是雨湖的故事。不能喧宾夺主。

我只是个听客，谢骄如此对自己说。纵然雨湖话中透露的线索告诉谢骄真相另有隐情，他也没有打算像主角一般撕开别人的过往。

与他共坐篝火旁的男人早已年华不在，两鬓的斑白，微微颤抖的右手，褐色皮肤下流窜的黑纹……撇开给自己制定的待人准则，很多东西一瞬间浮上水面。

谢骄很难形容他的心情。在这种情况下，一切的情绪都只能归于虚无。

.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母亲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虚。没过几年，两个半男人——雨湖没到年纪，只能算半个男人，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将断绝气息的来自大山之外的美丽易碎的魂灵葬于大山的土地。

父亲是标准的大山男人，沉默寡言，吃苦耐劳。对于时时生病的母亲，他不热情，但绝不能算漠视。那一碗碗汤药需要的药材，够普通山民富足的生活好几年。

在大哥没成为劳动力，雨湖刚出生的那几年，这个家的担子无疑重重落在父亲身上。

“所以即使此生非我所愿，我也不恨他。当然，我也不爱他。”母亲临终时，是正值劳作的午日。

父亲在田里，大山的男人没有懒惰的习性，除非山踏了地裂了，不然这个男人会一直劳作到晚上在回家。

大哥本想去叫回父亲，但母亲拉住了大哥。死亡赋予这位美丽的女性更加幽静神秘的形象，她的面颊嘴唇全无血色，淡淡的青灰色爬上她格外凸出的颧骨。长久不能自如行动的身体像一张薄薄的纸，微弱的呼吸鼓动着纸面。

只算半个男人的小小雨湖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呼吸对于母亲是一件多么的痛苦的事。死亡离当时的雨湖太远了，他意识不到死亡的沉重，他只是隐隐觉得母亲要离他远去。

雨湖的心是复杂而混沌的，他无法像大哥一样得体的与母亲告别，他只能呆愣愣的看着母亲，在心里纠结着。母亲无疑是想离去的，她的魂灵早就想脱离她的身体，自由自在的回到她该去的地方。是雨湖，是大哥，这两个由母亲延伸出的丝线拽住了她，让她无法自在的飞翔。

身为人母、人妻，母亲做到了她能做到的一切。她的身体孱弱，无法下地做重活，便将家里料理的干干净净。自雨湖有记忆起，他们家便没吃过冷饭。

料理完家事后，母亲会靠在床榻上，将自己学过的文字默写下来，一字一句的教给两个孩子。她的腔调是温软的，母亲说，她来自一个烟雨濛濛的水乡，她的家和大山不同，出门是要坐小船的。

“如果有机会，真想让你们也看看我的家乡。也不知这一去经年，再归家，还能不能认出回乡的路。”天灾毁掉了母亲的家乡，无数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母亲是其中之一，也是其中活得相对不错的。

有很多和母亲差不多大的姑娘，在离乡的那一天起不断死去，母亲看着她们的尸体变冷变硬。没有人会埋葬她们。黎明一到，一个个生的魂灵站在青草地上，无数脚印踩出一条新路，母亲跟在这些人里，她的脚印踩在前人的脚印上，又被后人的脚印覆盖。

她没有时间停留，也没有时间哀悼。

母亲不是特别的，辗转多地被父亲买下，是一个不好不坏的结局。

风变得急促起来，纸张不断传出“呼啦啦”的声响。大哥给母亲喂了一口水，母亲只抿了一下，她已经喝不下水了。可她的语速是前所未有的快，说出的话是如此有条理。

“等我死了，你父亲一定会把我葬在大山。你不要跟他唱反调，他花了钱把我买来做媳妇，我这个人、这具肉I身，也合该归他。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做到了不打我，不让我饿肚子的新婚誓言。我也为他生下了你和雨湖，给他传宗接代。”母亲对大哥说，“我死后，肉身葬在他家的地里，就彻底跟他两清了。”

“我总算……不在欠他什么了。”

母亲对雨湖招招手，她的手摸了摸雨湖的脸，她的目光透过雨湖去看另一个人，“不要怪我，我的儿子。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我不爱你爹，不爱就是不爱，我跟你爹好，本质上是一桩交易，他让我有一口吃的不打骂我，我就给他传宗接代。这听起来很无情，但这就是现实。”

“一个没有力量的女人无法在这个时代活下去，只能依附于比自己强的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做不到以一己之力改变这个时代。我能做的，只有维持自己的心。如果身体不能自在，我选择让我的心自在。”

“离开这里，娘会快乐吗？”小小的雨湖对母亲的话听的一知半解，他觉得母亲的不爱对父亲是一种不公平，但他再细究下去，又发现他希望母亲能真的高兴。

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让父母都能快乐满意的办法呢？

“快乐不快乐的，我不知道。但我到底自在了。”母亲轻轻的微笑，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生的气息逐渐衰弱，但与之相对的，那双烟雨濛濛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像夏日的太阳，炽烈无畏。

自在，是一个雨湖摸不到的词。他还无法理解这个词，但与生俱来对母亲的依恋感还维系在母子之间，雨湖还没有走上父亲的道路，踏上父亲的脚印。

所以他说，“那娘就走吧。如果娘觉得那是好的，就去做吧。”

母亲眼中的光亮到极致，她久久凝视着大哥，凝视着雨湖。那双眼睛终于落到了这两个孩子身上，要离开这个地方的女人第一次真心地抱住这两个孩子。

她的魂灵逐渐脱离身体，女人从高处俯瞰，她看着回抱住她的两个孩子，一瞬又或者更久，她没有回去，任由魂灵离开这片土地。

父亲在最后一丝晚霞落入灰蓝夜幕时赶会，他沉默的听完了消息，沉默地吃完了饭，然后拿出早早备好的器物，将母亲埋葬。

是夜，天下起了茫茫夜雨。雨湖端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父亲在不远处的树下和大哥一起填坑，还没什么力气的雨湖盯着夜中的雨丝。夜晚的薄雾混着丝丝细雨，雨湖想着，母亲所言的家乡的茫茫细雨，会和大山的雨有几分相似吗？

.

“好像又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雨湖笑着打哈哈，“没办法，讲着讲着，话题就偏转到不重要的细节上了。”

“有什么关系呢？”谢骄看着黑夜笼罩，忽然一片寂静起来的大山，心慢慢的沉静下来，他一直在细致的聆听这个故事，“夜晚还很漫长，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雨湖：“你很有耐心。”

谢骄轻叹：“或许，我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故事。”

雨湖感觉到一种熟悉的东西在空气中流窜，他的心也沉静下来，他意识到谢骄察觉到了什么，于是也不在隐隐焦躁了，“为什么？你没有家人朋友？”

“曾经没有。”谢骄说。

雨湖了然，“那就是说现在有了。”

谢骄笑了一下，“是啊，现在有了。但可惜的是，现在的家人朋友无法抚慰过去的伤痕。能在今时今日听到这个故事，是我之幸。”

雨湖：“……”

他闭了闭眼，又喝了一碗好似永远不会喝尽的酒，“或许，这也是我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