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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

“叮铃……”

夜色醉人，雨湖喝了一杯又一杯，人也栽倒在酒罐子上，他的脸很红，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把胸前的衣服扯开不少，便瘫在地上，任由凉风吹拂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许多大汉喝了这么多酒的味道自然是不好闻的。严范阿梓早就躲到了一旁，走时见谢骄还傻傻坐在那里，问了他一句，小子不走，严范阿梓也就没管他。

她只说“别忘了时辰，等月亮落了，我们必须启程去找我弟弟。”

谢骄点头，严范阿梓便真离远了。

“我说到哪了？”雨湖嘟嚷了半天，稀里糊涂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胡话，打了个响亮的不好闻的酒嗝，才突然惊醒了一般地坐起来，“对不住对不住，说是喝酒闲谈，哪想到自个先醉了。”

“自罚一杯，自罚一杯。”雨湖又喝了一杯，壮汉不好意思的笑笑，自己离谢骄远了一点，他知道山外的人不喜欢太浓的味道。

谢骄摇头笑道，“无事。”

他仰头去看天上的一轮弯月，“今晚月色醉人，哪怕没有多饮，我亦醉了几分。”

“月色醉人……月色醉人……”雨湖喃喃着，突然，他一拍大腿，“就是月亮！”

谢骄惊了一下，他以为雨湖发现了什么，但雨湖接下来的话打消了他的忧虑。

“我大哥和那个男人，不，那个女人，也不，好像还是个男人……哎呀，说不清，”雨湖急得拍酒罐子，“反正，就是个人！”

“我大哥和那个人，就是在一个月亮弯弯的晚上遇见的。”

.

那是母亲走后不知几年的一个晚上，父亲在院里纳凉，雨湖刚把驱虫的草药燃了，正坐在院子门口等大哥回家。

母亲走后，父亲托山长给大哥找了个读书的地方，山长说那是学堂。雨湖不知道学堂好不好，他知道去学堂要家里养的一只鸡，一头羊，一头猪，老贵了。

但父亲说值得，他让大哥去读，去好好读。他说你母亲识字，是个好女人，大哥和雨湖都是她的孩子，自然不能做个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

去读吧。

去读吧。

父亲是山一样的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大哥去了。

每天天不亮出门，晚上月亮爬上山顶才回家。家里的杂活落在了父亲和雨湖身上，雨湖人小力弱，做不了多少，大头都压在父亲身上。等再过一两年，雨湖也要去上学了。

山长来过几次，多是说大哥的成绩，看雨湖人小小的帮着搬柴，他摇摇头，下次再来，说学堂的先生说，第二个孩子就不要猪了，鸡羊就够了。

猪牛羊是献给山主的祭品，牛寻常不能轻易宰杀，所以用鸡代替。山长说学堂的先生人善，下次献祭给山主的祭品他会自掏腰包。

雨湖不太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一个孩子去读书随鸡羊猪，十个孩子就是三十个。山主要多大的肚皮，才能一次把这些都吃掉。

雨湖不懂，他问山长。山长说小孩子不要想这些，山主伟力无穷，是大山的神灵。神灵，自然什么都能做到。

雨湖听了，觉得是山长不懂，随便编了个理由骗小孩子。

等大哥回来，雨湖跟大哥说。大哥说雨湖很聪明，但更多的，大哥就不说了。

月亮慢慢爬上了山顶，雨湖等啊等啊，等到了大哥，以及他身边的让他一生都难以忘记的……那个人。

那个人就那么跟大哥来了，大哥面色如常，让雨湖在他们进门后把院门关好。雨湖照做，他听到背后大哥叫醒父亲的声音，那个人和父亲问好，父亲回应的声音。

他把门栓好，没来由整个人打了个寒噤。

冷汗沾湿了他后背的衣物，衣服和皮肤黏在一起，冷风一吹，又冷又吓人。

雨湖不知道他怎么进屋的，他只知道，在他坐下后，那个人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你的弟弟？那个人说。

是。大哥说。

过两年也要进学堂了？那个人问。

是。大哥说。

你怎么只说是？学堂上你可是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啊。那个人笑大哥。

大哥不回答了。

雨湖不知道悬河是什么河，他只知道眼前的人让他本能的抗拒。他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会和这个人一起回家。难道大哥没感觉到他/她身上的味道吗？

母亲死去的那一天，都没有这么大的味道啊！

父亲、大哥和那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谈笑。雨湖混乱极了，为什么大哥和父亲吃饭要说话，明明母亲在家的时候，说过不能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的啊。

就算母亲死了，这个规矩也没变过的。

父亲，大哥，你们都怎么了？

雨湖怎么不说话？那个人又看向雨湖了。

他胆子小，你别逗他。在雨湖害怕得说不出话时，大哥说话了。

那你跟我说话啊，你不跟我说，我就只能找你弟弟了。那个人看着大哥，笑得很开心。

雨湖一激灵，那个人看着大哥的眼神，有点像父亲看母亲。但只有一点像，因为父亲的眼里不会闪烁着雨湖看不懂的东西。

父亲的眼睛很干净，一眼看得到头。但这个人不是的，他/她的眼睛是浑的，里面有太多东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哥叹气了，他给那个人夹了一筷子菜。你吃饭吧，大哥说。

好吧，好吧。那个人看起来有一点满意。过几天我还来。

为什么？大哥不理解。

雨湖也不理解。

因为我想来，而且我是学堂的先生，你不希望我给你多补补吗？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那个人说，看我对你多好。

大哥终于露出雨湖看得懂的表情了——厌恶。雨湖从小就在观察母亲和大哥，即使大哥的脸没有任何变化，雨湖都能模糊的猜出来。

但大哥没有说，或者是不敢说重话——山里的人很尊重教书的人。他将脸侧过去一点。

我可以去你家里补课，我家里小，没地方给你施展。

哦，那就这么说好了。那个人看着大哥笑了，他也分给了雨湖一个眼神。

你弟弟，挺不错的。那个人又说。

他比不上我。大哥顿了一下筷子。

这种贬低的话雨湖本来该是伤心的，他知道他比不上大哥。但或许是那个人太诡异了，比起贬低，大哥的话听起来反而像在保护雨湖一样。

雨湖彻底坐不住了，他把饭匆匆吃完，争得父亲的同意后，跑到院子里接着搬柴。

他还是比不了大哥有定力。他真的做不到和那个人一起说说笑笑，心平气和的同桌吃饭。

你喜欢搬这些东西？那个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雨湖身后。

雨湖一哆嗦，手中草绳绑住的柴火落了满地，他克制着自己，稚子的本能告诉他要藏好，千万不要被身后的人发现他恐惧他/她，恐惧他/她怪物的身份。

您……有什么事吗？雨湖感觉他的身体有那么一瞬不属于自己，身体里流动的血液有一部分开始发烫，催促着雨湖说些什么。

虽然比不上你的哥哥，但亲兄弟就是亲兄弟啊，总有相似的血缘。那个人仔细端详了雨湖一会，他/她说，但你太弱了，远远比不上你的哥哥。

……什么？雨湖的嘴巴不受他的控制，脑内一片混沌，他听不清那个人一张一合的嘴巴在说什么，他唯一清楚的，就是他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一种未知的东西在四周挤压着他。

他快死了。

谁能来救救我？

母亲……

父亲……

大哥……

雨湖觉得他的眼珠生疼，好像快要跳出来一样。他想用手把眼睛按回去，但他做不到。

你在做什么？大哥的声音传到雨湖耳里时，他像溺水的人终于被人托起般大口呼吸起来。

大哥把雨湖抱了起来，大哥的胸膛不甚宽广，甚至没什么肉。大哥是母亲一样的人，纤细，看起来孱弱不堪。

但雨湖知道，大哥比他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强。他把自己用力挤进大哥的胸膛里，希望他的大哥能给他一些力量。

我什么都没做。那个人笑着说，别这么严肃，我只是很好奇你的弟弟会不会和你一样。

他和我不一样。大哥说。

当然，我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了。那个人的声音变得冷淡了一点，但很快，他又恢复成原来快活的样子。

不过有你在，我就很满足了。那个人说，你不知道，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有多高兴……你真的是个奇迹……我从没见过凡人能与那位有几分相似，甚至味道都有几分接近。

……水泊，那个人唤大哥的名字，你的出生，是大仓山的恩赐。

妈的。雨湖听到一贯脾气好的大哥骂了一句，然后说，我是我妈生下来的，和天有什么关系，没有我母亲，哪来的我。

那个人：那不重要。

大哥：不，这很重要。

竭泽，我先是我母亲的孩子，然后才是大山的子民。雨湖听到他的大哥这么说。

……所以呢？那个人好像不理解大哥的意思。

哈……

雨湖听到大哥在叹息。

竭泽，我与你无话可说。

无所谓啊，我和你有话说就行了。那个人语调很轻快，反正你也摆脱不了我。

哦，不光是你。

你的父亲，你的弟弟，只要你们在大仓山一天，就永远也摆脱不了我。

那个人开始笑。

没办法，谁让我是山最宠爱的子民。我将我的一切交给祂，祂也将回以我永恒的庇护。

水泊，放弃吧。

在大仓山，没有任何人会帮你。

你已经被困死在这里了。

雨湖听到大哥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但只是一小会，呼吸又平稳下来。

你要什么？

竭泽，你要什么？

只要你放过我的家人，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那个人接着笑。

水泊，就这样。

求我吧。

放低你的姿态。

为了根本不值得的人来求我吧。

我会放了你的弟弟。

那个人大笑着说。

也只有你的弟弟。

毕竟……毕竟……

你的父亲，刚刚就死了啊。

你求晚了，所以你只能救一个。

我选的那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一片狂笑声里，雨湖逐渐失去了意识。他模糊的看到大哥带着他跑进了屋里。

雷光划开夜幕。

雨湖看到父亲的脚悬在饭桌几尺上。剩下半碗的杂菌汤还冒着热气，白丝向上飘啊，飘到父亲的脚尖上。

雷点轰鸣紧随其后。

雨湖感受到大哥的胸膛在不断震动，他抱不动雨湖。他和雨湖滚成一团，倒在地上。他颤抖着抱着雨湖，抱着他仅剩的血亲。

不似人的叫声，是雨湖关于童年的最后记忆。

.

“之后啊，我就被送到山外面了。”

“那里很像母亲说过的水乡，我在那里被收养。当时太小了，说话前后说不清楚，养父母也只是普通人家，能把我拉扯长大就不错了，哪里能打听到什么大仓山呢。”

“后来我大了，娶妻生子，有了个小家。再过一些年，送别养父养母后，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什么哥哥……什么大仓山……不过是水乡雨湖的一场梦罢了。”

篝火旁，壮汉靠在酒罐上，他汲取着土罐的凉意，口齿已不清晰。

“我啊……浑忘了……”

“哪里有什么水泊……哪里有什么竭泽……”

“不过梦一场……”

“不过大梦一场……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