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还不进来?年岁越大人越呆了。”
赵丫丫过来拉他手腕,指尖干燥灼热,“东西放下了就过来烧火,九月天烧的我热得慌。”
“这便热了?怕是不愿陪我在灶房了?”刘娘子假模假样白她一眼。
“哪里的话?不是姐姐嫌我话多嘛。”赵丫丫火钳一递,扑过去趴在她肩头笑:“赶明儿我回兵营,带你去转转。”
这两人加一块儿都可办百岁宴,真凑一起了却像个孩子般斗嘴不停,谁也离不开谁似的。
赵惟明见瞧着她们真把他当个烧火工没人搭理,只好插嘴道:“好歹让我回去放个行李……”
他的宁娘,他还没牵上手呢!
“哦这样,那小宝,你帮你赵叔把行李拿给去书房。”
从灶台另一边冒出个脑袋毛茸茸的少年来,赵惟明觉得眼熟,话到嘴边了却叫不出来他名字。
“赵叔回来啦?”小姑娘整个人嘻嘻哈哈:“几年不见,不认识你的宝珠侄女了?”陈宝珠六七岁就跟着宁娘和他求学,十岁时考上的府城女学,如今算起来几人有三年未见了。
只是她好端端的不在女学里待着,做个男孩打扮出来做甚?
“我来宁姨的讼师铺子实习呢。女学去年新规,表现优异者或却有特殊情形的,可以申请外出实习。女学虽好,可我对那些都没兴趣,还是宁姨这里好!”
陈宝珠风风火火,帮忙放行李里外进出都不耽搁她把话讲全乎了,还真是个天生做讼师的料。
这是继草垛进讼师铺子后,第二个女子参与进来,而且陈宝珠还带来个女学能够放人出来实习的消息,也算给了他一丝慰藉。
他扎扎实实当了一顿烧火工,入座时才得以挨着自家娘子。盼盼喜欢极了这个新认识的姑姑,扯着她衣袖讨好卖乖非要她挨着坐一块儿。
“宁意,不准拉姑姑右臂。”一旦她娘喊大名,盼盼就知道自己不能再装模作样,乖乖爬上给她特制的凳子,眼巴巴地瞅着小姑姑。
赵惟明熟练地给女儿系上小围兜,转头看向蓁蓁:“右手怎么了?”
蓁蓁云淡风轻:“在淮南挨了一刀,不碍事。”
什么?他闻言眉头紧锁,蓁蓁去淮南到底是做什么?朝廷命官都生生挨了一刀。
桌上不少小孩儿,谈政务不太方便,他只好先按下不表,专心监督着好动的小盼盼吃饭。
等着一家子高高兴兴吃了顿香极的晚宴,几个转战书房,关起门来赵蓁蓁这才对一家人的担忧解释一二:“不是什么大事儿,有任务在身,碰上风险也是在所难免。”
她食指沾了泉水,在桌上写下“田税”二字。
要动税制了?屋内几人皆读过史,一个王朝积病走向衰亡可能诱因颇多,但一定有一条是逃不过的——土地兼并,小农失地,进而导致国弱民贫而官商巨富。
因此历朝历代但凡励精图治的,到了中后期都想改革,都想动财税。
但同样的,动田税与动刀子无异,那是要见血的,甚至动刀子是血溅三步,动田税那就得伏尸百千了。
更何况,赵惟明攥紧了宁娘的手,无论改革成效如何,当了这把动田税的刀的,往往难有好下场……
“没那么严重。”家人就是光看脸也大致能猜到她们在想什么,“圣上对田税的事情也谨慎得很,不是一股脑非得改。听说田税改革已经筹备了十年,去年也是选了几个地方试点。
我到了淮南谨遵圣喻,这一年皆是在评估衡量,还未有所动作,只是请了些人吃吃饭,下田间地头踏踏青,就有个别风声鹤唳的吓破了胆。”
说到这里赵蓁蓁眉一挑,脸上堆起一个笑来:“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有个刺杀朝廷命官下大牢的。”
哪里什么都没做,赵丫丫撇撇嘴,自己这一双儿女,心里坏主意都多得很。只是她也不便唠叨什么,在家虽为母女,官场上就是同僚,谁对谁能指手画脚呢?
只得聊起别的:“那后续怎么保证你安全?”
“我这儿是最先出事的,圣上调了一队亲卫过来,约莫等我再养几天伤就到了,届时同我一起回任上。其余的同僚也有了警示,身边定不会像之前那般松懈……”
后续安排她说的有条不紊,官场之时又不是家里人能掺和的,赵惟明无法言说他心中忧虑,宁不屈看他一眼,替他开了口:“一定要继续下去么?”
“嗯,要的。”在家人面前,赵蓁蓁从不掩饰自己的志向,灼灼生辉:“我总要往上走的。”
淮南府如今危险与机遇并存,她赵蓁蓁向来有自信能做到自己的目标。
赵惟明看看如今二十余岁的蓁蓁,眉眼修长,目光熠熠。以她的身手寻常男子皆不可近身,能被伤到一定是凶险万分之际,但她如今却毫无惊惧之色,眉目间满是属于青年人的自信与野心,已经是个成熟的掌权者了啊。
再看一旁的赵丫丫,虽忧心忡忡也始终不出一言干涉,他低眼垂睫:“我不如你。”
说好要保护你们的,最后还是让你们受苦了啊。
“没有的事。”一碰上家人,已经是从六品监税官的赵大人也手足无措:“是我大意了,没成想一些小动作也能吓得一些人想鱼死网破……”
赵惟明修长的眼睫轻轻颤动,颀长的身形因乡试一遭瘦得有些落寞:“是我不好,若是你在官场有个助力,也不至于此……”
“阿兄……”她兄长以往个性沉稳得很,今日这般显露人前的脆弱竟让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赵蓁蓁低下头正琢磨着如何措辞,却见一旁她嫂子重新握住了兄长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划拉着。
赵惟明看似还沉浸在郁郁不得志中,左手已经迅速覆上,身子也不知何时与她嫂嫂靠得极近。
得,她就多余琢磨!这人哪里是什么死水微澜,心眼子多得很。
而她嫂嫂多冰雪聪明的一个人,难道看不出来兄长柔弱的小把戏?还不是仍由他得寸进尺。
赵丫丫突然觉得方才进食有些不够克制,她撑得慌。
事儿也谈完了,她装作受了伤疲惫得很,才不能让眼前黏糊糊的两人继续在这里碍眼!
原以为会是蓁蓁先离开家,没曾想却是赵丫丫先休沐结束回了兵营。
北方的仗只打了一年多便结束了,本朝疆域扩大,附属国也多了几个,但对他们赵家而言,无非就是多了些凭军功升官的武将,这其中也包括她家大家长赵丫丫。
赵丫丫前两年都在往返安庆府与前线,直到今年才在安庆兵营驻扎下来,往后十日一休沐,骑了马半个多时辰就能回家。
赵惟明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给家里两个即将远行的做了不少甜辣肉干,给他娘装在马背上的行囊中时忍不住皮了一下:
“阿娘在兵营里要好好跟大家相处,多喝水,儿子给备好的零嘴儿要学会分享给同僚们哦~”
“臭小子!”赵丫丫三两下上了马,不耽搁一弯腰抽她儿子,“还管起你娘我来了!”
“哎,副使大人,您这手劲儿颇大了!”她娘天天练武进步如此神速吗?
赵丫丫策马扬鞭,也不回头看:“叫你嘴欠!”
再过半月赵蓁蓁也养好了伤,跟着亲卫走了,赵惟明这回不光嘴上逗妹妹,揽住了宁娘的肩,下巴轻靠在她额发上给自家妹妹挥手道别,换来赵蓁蓁白他一眼。
文臣武将一走,他这个科举落第的就该思考未来何去何从了。
继续教书吗?还想准备解试吗?他都想要。
教书是不难的,尤其是在去年教出来四个秀才,而且送出去的也有三个考上秀才后,他在整个安庆府都出了名。
哪有学堂录取率高到如此离谱的?因而只要再扯起赵家学堂的牌子,他不愁找不到心仪的学子。
只是再教书,他的科举路还是会犯同样一个问题——考上举人就可以授官,因此乡试考察的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是应试者有无做官的能力和素养。但无师长引导,他眼界始终达不到。
这也是所有平民学子的通病,就连高泽方这样家里有底蕴的,同样削尖了脑袋往官宦之家送。
不解决这件事,他再来多少次应试估计也和这次相差无几。
虽然放弃就没了这样的两难境遇,但他始终、他始终有那么一丝不甘心。
这一丝不甘虽小到微不可查,但却盘踞在灵魂深处不可撼动,他日思夜想,无法将其连根拔出,索性从心而行。
那又如何兼顾事业与解试呢?他找到了问题根源,但解决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踌躇之时,一封来自省城的信却帮了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