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的甚至不是她们家任何一位亲友,而是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监临官谢大人。
他信中所写的内容也算正好搔到痒处——他受自己姐夫之托,为姐夫族中幼童找一位蒙师。
诺大府城,蒙师好找,但优秀的蒙师在哪里都是稀缺资源。哪怕是书香门第,有时候为了求一名适合的蒙师,往往要四处寻摸托人打探。
赵惟明自教出来一个府试第二后接连教出来四个秀才,早有不少地方乡绅几次三番上门想请他做家中西席。
但他都给拒了,能无拘无束地挣到钱,谁还想当个家教老师?劳心劳力不说,还得应付不知道哪里埋了雷点的学生家长。
不过这回可不一样,人是不会轻易低头的,除非他给的太多了。
给的价钱丰厚倒是其次,关键是那家人姓华,家主华老爷是曾经太学的五经博士。
谢大人姐夫也有举人功名,在太学当助教多年。若是他去了华家,华家父子承诺也定会襄助他科举一道。
谢大人还提及,华大人也曾是安庆寒门学子,年纪大了在正五品的位置上致仕,回了家乡。
只是不知为何,带着妇孺孙辈回来也就算了,自个儿儿子明明在太学干得好好的也愣是给薅回来放在府学任教。
赵惟明将信来来回回读了三遍,还是不愿意欺骗自己——这看似惊喜,里面儿指不定有坑。
华家老太爷出了名的治学严谨正义凛然,四个十岁以下的孩童尚在幼时掀不起来风浪,那这问题多半是出在那个华家大爷身上。
但这个坑是什么?又有多大?他一概不知。
“会坑人难道就不去了么?”宁不屈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总要看郎君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什么呢?成年人的选择总要权衡利弊,当夫子哪里没坑?可错过了华家他上哪儿去找个前太学博士给他讲经?上哪儿去找两个前任官员给他讲官场?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刘娘子也补了一句:“老太爷官声好,老夫人当初也是安庆的出了名的公道人。只要顶头的坏不到哪儿去,你去做夫子怎么着都欺压不到你头上。”
至于里头有没有阴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横竖做私塾先生可管不着这些。
一言点醒梦中人,赵惟明当场拍板决定去。
赶着上的不是买卖,想去是一回事,怎么去又是另一回事。他写了拜帖,附了自己的“简历”一并给华家送过去。
三日后,华家回帖,邀他过府一叙。
在大乾生活了二十几年,他还是第一次进官员宅邸。华宅三间五架,屋顶悬山,瞧着跟他们沐县香火最盛的道观一般气势恢宏。跟着男仆穿过乌头门,他不便再看,垂首来到正厅。
堂前坐着的是李老太爷,宽袍大袖里藏着瘦巴巴的身架,两鬓斑白,双眼却不浑浊。
说话慢悠悠,问了几句赵惟明的姓氏籍贯,聊了聊沐县人土人情,瞧着很是随和。
赵惟明心下有些诧异,他以为自己顶多能见到华老爷谈,没成想会直接拜见老太爷。
后头他才提到简历一事,这事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详细讲了何为简历以及它的优势。老太爷听完点点头,招呼了身旁中年男子陪客,自己进里面去了。
那中年男子身上是细棉布,胡须修剪齐整,赵惟明估摸着这人才是真正来跟他谈面试的“华宅人事主管”,当即提了口气,面试者装一把的时候到了。
谈过往、说成绩,表崇敬、明预期,画大饼、聊加薪。
赵惟明对这一场拉扯下来的结果还是满意的——薪资比他在赵家学堂时赚的几乎翻了一倍,杂事还不用自个儿操心。
华家大管家也是心情明朗,他读书不多,但识人这一块儿还有有几分经验,这人看起来比过往蒙师都靠谱多了。
两人对彼此印象都不错,遂在都有意交好的情形下相谈甚欢。谁知这是却来了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华家大老爷。
华老爷有两个他爹那么大的体型,塌鼻圆脸,素色长袍,看上去也是知礼守节的中年文士,但赵惟明隐隐觉得这人给他的感觉不太舒服。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这位老爷在他报过姓氏和字后,冷不丁来了句:“安之名字为何?”
文人交往,以字相称,哪有人上来就问姓的?
这就要给下马威了啊。赵惟明心下不太愿意搭理他,回答也言简意赅:“赵氏惟明。”
“安之方才说的沐县,是哪儿?”
“就是安庆府下,靠南边儿的中县。”
“嗯。”这一声敷衍应付后华老爷就没下文了。
赵惟明也不想往下接话茬,两人大眼瞪小眼瞬息,还是一旁华管家出来打了个圆场,亲自送了他出去。
即使有这个插曲,赵惟明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份钱多事儿少能备考的工作。至于这个烦人的大老爷,往后只谈工作和科举,不谈俗事便是。
毕竟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解决——跟他一块儿来府城的四个学生去留问题。
他们俩秀才俩童生,除了齐小武外,愿意跟他一是出于信任,二是童试名次不高,无法举荐进好的官学或书院。
在府城小班教学一年半,这几个进步飞速。赵惟明决定把人打包去考云阳和雁山。
举荐不了,那就靠自身考进去,实在不行了再回来他继续教。
唯独齐小武,他的问题更棘手些。
这小子什么都好,勤奋又有天赋。只是几年前的事儿把少年打击地不愿离开他,这可就不行了。
且不说他亦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比如当下总不能因为一个学生放弃华家这份活计;
就论齐小武本人,想要走仕途,最起码得独立出去,别说什么跟着他学,他自个儿目前都没能力过乡试呢。当即便把几个学生喊到家里来吃了顿饭。
齐小武心不在焉地盯着宁夫子绘就的屏风上三两柳枝,几经挣扎后还是开了口:“夫子,我愿去雁山一试。”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直没打算走也有自己的考量——官学鱼龙混杂,雁山书院虽好,但谁知道能抵得过赵夫子宁夫子呢?。
所以如今赵夫子无法再继续日日授课,也算是推了他一把。
赵惟明拍拍他肩:“举荐信放在书房了,你自己去拿罢。去雁山的路你也能找着,子清、小静几人我也跟他们说好了来接你。望你们几人还像曾经那般相互鞭策、携手共进。”
师徒再亲如父子,却总要学着分别。赵惟明看着这个跟了他九年倾注不少心血的徒弟离开渐渐离去,不由地想起了赵敏。
夫子每次送自己离开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也跟自己一样会看着学生直到在拐角处消失才会回家吗?想必是了。
他忘不了那份恩情,将他视为半个父亲那般预备给他养老送终。但如今这份情感也只得化为逢年过节寄回去的礼,贫瘠又单薄。
盼君努力加餐饭,盼君早晚都安眠,盼君年年都康健,等着他回去看望啊。
正式去华宅授课特地选了十月初十这天,诸事皆宜,求的就是有群好调理的学生。
好学生还真让他给求来了,目前看起来是这样的:三女两男,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五岁,统一着青色制服,言行举止皆有教养。
基础也扎实,一问下来皆是从三四岁起阿娘就带着启蒙了,如今能写会算,给他省了不少劲儿。
第一天见本来也拘谨,加上赵惟明特地绷紧的脸,两个活泼的也没敢乱动一下。
这样的学生,怎么难求蒙师?
旁边蘅芜亭竹帘轻扬,算盘声哗啦作响,给他送来了答案——华大夫人就在旁边儿坐着呢。
第一天还可能说是巧合,此后一连三天,华夫人都会拿两个时辰专门儿坐在此处,一清茶、一算盘、一叠账目,算账管家她拿手,充当人形监控她也不含糊。
赵惟明表面八风不动,内心却吐槽不断,有这样一对儿娘爹,夫子难求可太正常了。
他已经想好回去怎么跟宁娘聊这个事儿顺便求安慰了。
“赵夫子,我家大夫人请您过去一叙。”华家女使训练有素,敛眉垂首拦住了他回家的步伐,无声催促。
哦,看来是到了她要干涉一二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