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永远都无穷尽的赐福自黄金树梢无声滴落,神祇手中的信纸似乎还残有利耶尼亚湖的绵绵潮气。
魔法学院内部近来又冒出了些关于起源探索的苗头。
她本人对此确实没太多想法:瑟濂想复兴辉石魔法的起源,她就帮她复兴;倘若当时瑟濂想直接除掉卡利亚势力,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为她的魔女老师扫清一切障碍。
诺丽纳扪心自问,自己当初禁止起源派的研究一是因为瑟濂还没成功,二是因为她需要魔法学院有能为她所用的“活的”魔法师。
不然危急时刻难道召唤一堆球出来助战吗?
那也太幽默了。
临近晌午的日光穿透拉开帷幔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影拼图。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大块光斑落在棕褐色的雕花书架上,神祇背后所悬挂的油画仿佛正无声叙述黄金树不容忽视的辉煌,两侧的肖像一半盛着神权的从容,一半浸着王权的无畏。
“所以你现在对雷亚卢卡利亚学院是什么看法?”
“我?”
“嗯。”她点点头,“信不是看过了吗?”
神祇不紧不慢地开口:“一所目前由你管辖的、和黄金律法达成和平共存协议的、专门传授辉石魔法的魔法学院。”
拉达冈的话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但诺丽纳更想知道自己的王夫对起源派和守旧派的看法。
“亚兹勒和卢瑟特曾分别被卡勒罗斯教室与奥利□□斯教室视为根本,瓦伦汀会的帚星恰恰是卡勒罗斯教室所传授的最高阶的魔法——想来你也会吧?”
女人的声音没什么特殊的情感起伏,只眼里隐隐流动的思绪无声宣告她此刻的真实想法。
拉达冈安静地回望着她。
“嗯……”她继续自言自语道,“魔法学院所传授的星星魔法和卡利亚的剑魔法就算两种了,或许你还接触过瑟利亚镇的黑夜魔法与重力魔法……”
神祇的眼尾凝着抹浅淡笑意,既没承认也没有否定她的话。
她深知自己在绕弯方面远不及拉达冈,索性大喇喇将想法甩给他听:“亚兹勒和卢瑟特是学院有史以来最高阶的老师,在他们被逐出学院后一直没有魔法师能达到相同地位。”
“现在不是有你的仿身泪滴吗?”
诺丽纳定定注视着他,末了,异色的眸瞳上窜上一丝嗔怪:“你看上去丝毫不担心我有一天会率领他们反抗黄金律法。”
“啊……”神祇仿若无奈地叹了口气,微微泛黄的信纸亦被轻搁置于书桌之上,“如果发生这样的事,那只能说明我这么久以来对妻子的教育真的很失败。”
她假装没听见男人的调侃,追问道:“除非蕾娜菈当初也被你魅惑了,不然她绝无可能让你接触到连部分祷告都能消除的月之魔法——为什么不担忧?黄金王朝到底有什么底气?”
“精通魔法的天才并不多见。”拉达冈两指按住信纸将它调转至她可以直接阅读的方向,“保守派和起源派的纷争也不是说消除就能消除的。”
她疑惑地眨眨眼,直觉拉达冈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权力决定真理。”
“嗯?”
神祇嘴角的弧度渐深,流光溢彩金色虹膜中却突然多了几分足够被她看出的嘲弄:“你的魔女老师像个锲而不舍的疯子一样研究了一顿起源,难道就从没告诉过你学院的发展历史?”
诺丽纳瞬间拧起眉头,极其不悦地狠拍了下桌面:“不准这么说她!”
拉达冈上下扫了眼如同炸毛鹰隼般的妻子,喉间不由泄出一声轻笑:“这就是刚才那句话的实际展现。”
听不得任何人说老师坏话的小徒弟俨然没从愤怒状态中切回理智:“我管你展不展现?!不准这么说瑟濂老师!”
拉达冈试着伸手去碰她的手掌,没曾想被她抿着嘴角迅速躲开。
他略一挑眉,索性更直接地圈住她的手腕:“你现在的能力和身份,使你有足够的权力影响并决定交界地明面上对瑟濂的评价;同理,保守派也好、起源派也罢,谁取得了学院内部对权力结构的解释权,也就自然而然成为相应时代的‘正统派’。”
眼瞧妻子脸上的不悦并未消散,拉达冈当即放软语调:“我道歉。”没有任何硬茧的指腹安抚似的摩挲着女人的手背,“以后我不用她来举例。”
女人没再往回挣脱,干巴巴地开口道:“松开,我这样不舒服。”
神祇又摩挲了两下才配合地将手收回。
诺丽纳的眉毛仍蹙着:“话说回来——那你当初成为艾尔登之王后,有鼓动魔法学院反抗卡利亚势力吗?”
“根本不需要我额外做些什么。”神祇的指腹闷闷地叩击着桌面,“作为黄金树势力的代表,我只需要表现出我的立场,那群渴望摆脱卡利亚政体的魔法师们自然会善加利用。”
“你是指学院内部的保守派这么多年以来其实是在利用蕾娜菈背后的卡利亚的影响来保障起源派不会再次夺取主位吗?不,还倚仗了黄金树的势力——你之前在魔法学院有过一尊塑像。”
拉达冈赞许地笑笑:“再厉害的骑士也总有疲惫松懈的时候,卡利亚式奉还也不是施展后能一直持续生效的东西——当初魔法学院内部就只剩下一个守在大书库前的卡利亚骑士了吧?至于杜鹃骑士,他们眼中的敌人似乎存在一个绝对指代。”
诺丽纳瞬间吸了口冷气。
不仅是因为想起了穆格拉姆和杜鹃大盾,而是她猛然意识到,假设保守派当真想除掉学院内部的卡利亚势力,大可让杜鹃们第一时间亦参与到围剿之中。可事实上,她成王前在学院内部压根就没见过哪怕一个与魔法学院订立过契约的杜鹃骑士!
更何况杜鹃的封印监牢里还曾关过一个名叫波尔斯的卡利亚山妖骑士。
瑟濂没回到学院前曾对她说过,学院现有的魔法体系是“受卡利亚王室摆布、失去核心、只懂得卖弄”的学问,她当初只以为是因为她的魔女老师是个坚定不移的起源派。现在想想,或许瑟濂还想告诉她,卡利亚王室背后所象征的世俗权力严重侵蚀了学院本身的纯粹学术追求。
“雷亚卢卡利亚学院被誉为辉石魔法师的学问殿堂,同时还能借助彼鲁姆大道直抵迪可达斯大升降机,从而抵达亚坛高原与罗德尔王城。”神祇的眼睛再次平静地扫过静置的信纸,嘴里的语气却产生些微改变,“某种意义上,它对黄金王朝的威胁,确实不比远在雪原的巨人一族小。”
“可你也说了这是座‘学问殿堂’。”
神祇一手支住下巴,朝她稍稍倾斜了下脑袋:“还记得我教过你关于权力符号的知识吗?”
她微微一怔,随后一字不差地当着男人的面背诵:“统治阶级以绝对力量占据话语主导权,并将自身塑造成相关体系内的唯一真理,在此过程中由统治阶级所创造出的代表符号将成为其巩固并扩大自身影响的权力工具。”
拉达冈上位后把基本主义的两大基本原理强行归在黄金律法原本之内不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吗?
“嗯,我的乖女孩记得不错。”
正午的光线变得更为强烈,书房内的温度似乎都有所提升。
诺丽纳的眉毛又拧在一处:拉达冈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要是还不懂那就真没脸说自己是瑟濂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了。
“正统”绝非永恒不变,它依附于当前最强力量,从普拉顿桑克斯到黄金树、从熔炉百相到黄金律法,哪怕是交界地现有的运行,实质上也完全取决于她当初修补法环时的意志投影。
若说蕾娜菈凭借过人的魔法才智和强劲的辉石骑士们使卡利亚垄断了交界地对“月”的解释权,那么这也是她能成为魔法学院最高阶魔法师的基础:学院内部那些反对起源派的势力既被神秘强大的月之魔法所深深吸引,最终也被其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反向侵蚀。
主动接纳的魔法概念招致被迫寄生的政治实体,当卡利亚被黄金树势力不断挤压暴露出致命破绽之时,魔法学院那群早已不满卡利亚统治的魔法师们便瞬间回以堪称疯狂的报复。
毕竟,学院保守派当初为了抗衡起源派所主动接纳的是月之魔法,而不是满月女王和她背后的卡利亚。
“不只魔法学院吧?”她回想着拉达冈之前那次在书房和她关于利耶尼亚战争的讨论,愈发肯定他遮去了某些信息,“蕾娜菈当时的状态几乎是人尽皆知,魔法学院的人又不是傻子,既然学院本身就不推崇学术政治化,难道还会特意让一个已经疯掉的卡利亚女王继续挂名领导者的位置吗?”
神祇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一眼,继而半垂下眸子,仿佛在思考该如何完美应答。
她大半个身子几乎站了起来:“我要听实话!拉达冈——你既然说爱我,那就应该对我开诚布公、你不能像从前那样半真半假地装模作样应付我!”
神祇轻轻叹了口气,身下的鎏金座椅因他起身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拉达冈绕过堆摞在一起的典籍,袖口的布料跟着轻轻掠过桌沿。
当那只温热的手掌熟稔而亲昵地覆上她后颈时,诺丽纳的睫毛扑簌簌颤了几下。
“别着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她闻言将头往后仰了仰,抵住他的腹部。
拉达冈温柔地拨开她鬓边垂落的散发,然而语调中藏着股久居高位的淡漠:“交界地任何通过艾尔登法环展现的律法皆遵循神王唯一制——此乃黄金树时代之前便已铭刻于法环基底的绝对法则。”
“你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男人将自己的那双手分别覆按在她两侧的肩膀上。诺丽纳恍惚间甚至不能确定他的语气转变是因为她还是这些对她来说过于冷酷的律令。
神祇火红的发丝被规整地拢于背后,那股温和但疏离的语调犹如他们刚认识不久时,冷涔涔地渗了下来:“黄金律法决不会容忍任何人僭越正统神王之位,所以卡利亚女王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就像被葛孚雷率军征讨并消灭的风暴王一样。”
心头重重一沉,她蓦地抬起胳膊抚向他的一只手:“拉达冈——”
被金色填满的赐福眼眸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身影,神祇的手继续往里划去,直至环握住她的脖颈:“黄金树赢得无数次征服战争才将黄金律法立为唯一正统,所有对律法不敬的、妄图挑战这一制度的人,都不应存在于世。”
诺丽纳的胸腔明显起伏了一下,拉达冈看到她甚至故意任人宰割般将自己的脖子又往上抬了抬。
她的心在狂跳。
只是无关风月。
“黄金树能雕琢祖灵之王和艾丝缇的追忆,而那棵幽影树身为它的影子,更是连癫火之王的追忆都能一并雕琢——假设连这种绝对独立于黄金树的存在都能得到‘包容’,包容个月又有什么难的?”
拉达冈眼底顿时化开一抹堪称灿烂的笑意:“那和黄金律法又有什么关系呢?连黄金树都得为黄金律法服务,卡利亚又凭什么敢独创月之信仰,和黄金王朝相提并论?”
她喉头一梗,登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我的好姑娘,或许你该明白一件事。”神祇的呼吸拂过那顶金色的艾尔登之王头冠,匀称的指尖亦顺着女人颈侧蜿蜒而下,堪堪停在她锁骨的凹陷处,“罗德尔可以代表黄金树,满月却不能代表魔法学院——你曾在竞技场内摆弄的那把辉石克力士就是最好的证明。”
女人目不转睛地回望着神色愉悦的丈夫。
“所以,黄金律法包容并接纳了那群毫不关心政治、只醉心于辉石研究的魔法学者,因为他们既不会对黄金律法造成威胁,还可以作为黄金树势力的延伸——只要加以正确引导,魔法学院和与其签订契约的杜鹃便能成为黄金律法的得力助手。”
一边说着,拉达冈的指尖也缓缓在她锁骨上来回游移:“第三次攻打卡利亚的战争,可不是罗德尔士兵发起的。”
“……”她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嘴。
“卡利亚城寨经此一役彻底破败,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遭受灭顶之灾,再无重建可能;另一边,作为学院雇佣兵的杜鹃军队也损伤惨重,元气大伤。”拉达冈仿若没察觉到她指尖生出的细微颤抖,径直用自己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怀有可笑野心的魔法势力退出交界地舞台,沉迷于学术研究的魔法势力也遭受重创——这样一举两得的事,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诺丽纳心头蓦地泛起一丝并不平缓的涟漪——拉达冈身上裹覆的隐形锁链是黄金律法经年累月缠出来的,然而缠到现在,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