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阚绞杀宁王后,一面派遣赵副将处理四散的流军,一面带着剩余军队帮助岭南一带的将领任停云打个下手。每次想念寒璃和溟儿时,他都会摸摸怀中被体温温暖了的白腻玉石,暗暗期盼着归家的那一天。
任停云是个温和有礼的将领,比起武将更像个文臣,每每京城有书信送到,他都会跑得飞快,第一个拿到家中的书信。终于有一日徐阚忍不住调侃了他一句:“你家中定是有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儿,怕你不在家不要你了才这么紧张。”
任停云并不生气,只微微一笑:“我家夫人又有身孕了,我临走时才诊出来,实在是挂心得不得了,这才每每着急看书信的。”
听了这话,徐阚则有些郁郁的:都快一年了,可气的寒璃一封信都没捎来,刚开始他还望眼欲穿地在旁人的书信中翻找,后来战事吃紧才不甘心地放弃了。
“寒舍离永宁伯爵府有些远,不知徐兄家中有几个孩子?”任停云问道,他依稀记得永宁伯爵府人口多,办过好几场满月酒,“我家如今有四个儿女,第五个还在肚子里呢。”
“有个哥儿。”徐阚这么说了一嘴,便没了下文,任停云直直看向他。
赵副将在一旁添油加醋:“你可不知道,他夫人可是京城里极貌美的才女,溟哥儿满月宴上见过几面,多少人都夸的!”
自己夫人被狠夸了一通,徐阚很有些高兴。
赵副将转而一脸疑惑地看向徐阚,拍了拍他的肩,模样十分欠揍:“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都成婚了这么些年了,就得了一个儿子,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若是实在不行,还是要去看看大夫的。”
徐阚满脸黑线,随即一拳揍在他肩头,看样子力道不轻,赵副将捂着肩膀直喊痛,——他不行?哪里不行?反正他好得很,绝对不是他的问题!
待到安王这边局势稳定下来的时候,徐阚便准备打道回府论功领赏,顺便收拾一下那可能已经忘记自己这个夫君的寒璃,抱一下溟哥儿看看已经长多高了。谁知就在他准备回去的前一天,任停云收到京城来的加急书信:他的妻子宁氏早产诞下一女,母女平安。
任停云当即高兴地原地转圈,若不是安王这边余孽未净,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京城,看得徐阚颇为羡慕:“好福气,这下子儿女双全了吧?待到摆酒时定要请我去吃酒!”
谁知祸从口出,任停云抓住他道:“徐兄,我家夫人刚早产诞下一女,想来早产体弱,望徐兄帮我一把,让我回去看望她们母女二人。”
徐阚立马傲娇地拒绝了:“我夫人还等我回去呢!你问问他们几个谁有空留下帮你吧!”
赵副将表示太长时间不回家,再不回去不仅自家孩子都不认识他了,怕是夫人也会拎着菜刀不让他进家门——徐阚刚离家一年,寒璃也绝对拎不动菜刀。
丁校尉则说他儿子下月便要娶妻,他怎好缺席——溟哥儿才七八岁。
镇国公叹气着表示要回家看孙子孙女,免得老妻又要念叨得他头痛——徐阚抬头望天,满脸沉痛。
余都督恰巧飘过,补了最后一刀:“你都成婚几年了,就一个孩子,回不回去的,什么要紧。”
任停云见状马上拱手行礼:“谢谢徐兄。”
徐阚:“……”
第二日他认命地留了下来,看着任停云离去的身影,又默默地看着身上的白玉,只盼着这安王识相些早些服软,他早就想着寒璃想的厉害。
所幸那任停云还算贴心,不久后给他寄来了一副画卷,画上是英国公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所开宴会,英国公素有积威,故而大半个京城的贵女都来了,府中满室都是珠翠环绕的女眷。
他知寒璃爱静,着意往角落处僻静处寻去,果然在画卷边角的竹林处看到了那个精致的人儿,如今正是初冬,她一身褐色毛皮大氅瞧着倒厚实——他记得他说过这件大氅颜色不好,风毛出的也不好,寒璃却很喜欢,她的面容似乎更瘦了些,徐阚觉着怜惜心疼,不自觉碰了碰画中女子的脸颊,傻子似的问了一句:“想我了吧?”
他归家那时已是春夏之交,万物复苏,格外青葱可爱,他走进府中寒凝榭时,寒璃外罩着一件素白连枝纹的长衫,内一件暗绿色百褶裙,抱着一束莹白饱满的半绽荷花与绿梅准备去插花,身边的忍冬正捧着新上的汝窑美人绿瓷瓶。
她看着徐阚的眼神有些愣,这些日子她瘦了很多,身上那些之前合身的衣裙如今都显得有些肥大,徐阚拿过花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随即抱住了她,不等她回答一股脑问出了好些问题:“怎的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府中可有烦心事?这一年有没有想我?我等了许久怎么一封信都没来?溟儿还好吧?”
忍冬早已识趣地退下,寒璃反应过来后才回抱住他的腰打断他:“我有好好吃饭,是年前着了凉病了一场才瘦了的,溟儿还好,一直有认真读书,你大姐姐几月前生了个哥儿,我送了份礼,此外没什么大事了。”
徐阚颇为委屈地接着问道:“那有没有想我?怎么不来信?”
寒璃戳了戳他的面颊,说道:“想的,可开始不是说好了你要专心领兵,我不会写信打扰你的。”
徐阚当日带着她和溟哥儿去花满楼好好吃了一顿鲜笋宴,正值各地出笋的时节,搭着鱼肉与猪肉或炒或炖极是鲜美,几人吃得十分开心,归家的轿子上徐阚左边抱着徐溟,右边揽着寒璃,母子二人均睡得一塌糊涂,他倒是很清醒,时不时亲一下她们两个,直到来到永宁伯爵府大门口。
回兵部述职完毕后,徐阚在家里同寒璃很是腻歪了好长一段时间,任由圣上的赏赐流水般送进府中,他也不想再去管——按他的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过去一年他都快盼着回家盼成望妻石了。
但不得不说,在忍冬看来,徐阚这个人的文化素养和她家大姑娘实在不在一个境界里。寒璃抚琴,他就赖在她身边摸摸抱抱,时不时还亲一下;寒璃作画作诗,他便百无聊赖地为她磨墨,然后问上几句你这画的说的到底是什么;寒璃找他下棋,他下得一塌糊涂不说,往往下着下着就被他弄到榻上,然后一通折腾直到明早才起身。
偏偏大姑娘也喜欢他赖在身边,总是看着他笑。
忍冬无法理解,她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大夫说孩子有些大,该多锻炼才好生,因此她婉拒了自家大姑娘让她回家歇着的提议,依旧陪在寒璃身边。
她前头已有一双儿女,这次有孕她已轻车熟路,大姑娘也顾惜着她,送了好些实用的衣裳银子,还荐了当初为溟哥儿接生的稳婆,她心下感激,更打定主意忠心服侍。
待到忍冬又生下一个女儿来,坐月子的时候,寒璃已被徐阚精心将养调理得胖了些许,整个人如项圈上的白玉般白嫩润泽,玲珑剔透。寒璃那时正用着他大姐姐送来的方子,三月后便查出又有了身孕,徐阚高兴得给庄国公府送去了份实打实的重礼。
那段时日忍冬要照料体弱的幼女,不好总是近身服侍,徐阚便找来了几位有经验的老妈妈小心照料。据说大姑娘这此有孕肚子有些大,好些人都说肚子里有两个哥儿姐儿,徐阚也深信不疑:“定是有两个!溟儿你说是不是?”
溟哥儿已经八九岁上了,面容与大姑娘足有七八分相似,素来沉默寡言却聪明伶俐,他有着不同的看法:“我觉着只有一个弟弟。”
忍冬不知道究竟如何,但她觉着比起跳脱的大姑爷,溟哥儿更可信。
寒璃此番有孕怀相不好,生产时近乎要了半条命才又生下了澈哥儿,待到忍冬获得许可进府看望自家大姑娘和新生的少爷时,她瞧见徐阚几乎吓了一大跳:“大姑爷?”
徐阚瘦了一大圈,原先浓密的青丝见间生出了不少白发,像是夜间的新雪般显眼,眼睛里尽是血丝,憔悴消瘦得全然不复从前的神采飞扬,他停了许久,才动了动唇:“璃儿刚醒了一阵,这会儿又睡了,澈哥儿精神倒好,正醒着到处乱爬,你若是挂念着便进去看看哥儿吧,只别吵醒璃儿。”
众人大都说大姑娘腹中有双生胎,她们都错了,实实在在只有一个哥儿,忍冬看着乳母襁褓中手舞足蹈,笑得可爱的澈哥儿,不由得也心生欢喜。她又看向床榻上层层叠叠的锦被下昏睡不醒的苍白女子,大姑娘此番生产乃是命硬才熬了过来,两位太医都说失血过多伤了根本,此后再无可能有孕了。
徐家老夫人瞧了澈哥儿,令人送来了许多滋补药品,可大姑娘根本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能进些米粥已是勉强,如何喝得进那么多苦药。
圣上知此变故,给徐阚批了假,让他安心在家陪着重病的夫人和幼子。可寒璃病重至此,他如何能安心,托母亲照顾两个孩儿后,大半月来便日日守在寒璃床前寸步不离。待到寒璃生产两日后终于睁开眼,还未来得及向他说句话便被徐阚的眼泪堵住了,许久才说道:“你多大的人了,再说我还没死你便先哭,有朝一日真死了,难不成要随我一起去死不成?”
寒璃哄了他好一阵,才记起来问问孩子是男是女:“这回是两个姐儿吧?”
徐阚摇摇头:“是个哥儿,我已取了名字,叫徐澈。”
寒璃颇为遗憾,肉眼可见的失望:“倒是让溟儿说中了,罢了,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事。”
乳母怀中的澈哥儿似乎对这一说法颇为不满,寒璃的话音刚落,他便用力挥了挥小拳头,咿呀咿呀地喊了几声。
徐阚带着泪水被逗笑了:“他倒机灵,什么都听得懂。”
寒璃瞧了澈哥儿一眼,有些嫌弃似的说道:“他生得像你,一点也不好看。”
澈哥儿闻言哇哇大哭,被乳母抱着哄了好久都哄不好,怕惊到虚弱的主母,乳母连忙将澈哥儿带了下去,听着孩子的哭声渐行渐远,徐阚哭笑不得:“你生产当日折腾成那样,吓得我还以为这个孩子保不住了,谁知生下来还这么齐全可爱,倒是你,要快点好起来。”
寒璃又疼又迷糊,清楚自己病的厉害,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但她将徐阚的身子带到近前,然后抱住了他,任由他的头伏在自己肩上,她缓缓说道:“我知道了。”
忍冬照料完幼女又入府悉心照料寒璃,喂燕窝,送参汤,忙前忙后了几月,终于寒璃已能见人时,忍冬收到了寒璃送的半斛稀有的南珠,颗颗滚圆明净,足有拇指大:“我知道你又生了个姐儿,这原是我为女儿的满月礼准备的,眼下……也用不上了,便赠予你当做将来给女儿的嫁妆,也是你服侍我这些年尽心尽力的恩赏。”
忍冬说什么都不肯收:“我伺候大姐儿这些年得了不少东西,已是很知足的了,这些事情本是我的本分,又怎敢再要恩赏。”
寒璃见她不肯,只好作罢,忍冬回到自己侍女的屋子里时,却仍看到七八颗明珠散在自己的箱子里闪着柔和的微光。
清海伯爵夫人楚氏这几年接连小产失子,寒璃生溟哥儿的时候小产过一次,寒璃第二次有孕时则于高龄生了个哥儿,可惜落地便没了声响,寒璃的孩子怀到三四个月时,她登门拜访,请求为寒珩找一门亲事。
寒璃见到她时,讶异于她竟衰老至此,满头白发,皱纹横生,看上去比寒家老夫人还没精气神,她看着楚氏颤颤巍巍地上门来,恭敬行礼:“大娘子怎么来了,悬冰,快看座上茶。”
一个端庄的丫头连忙请楚氏坐下,不一会儿端上茶水,楚大娘子却并未入口,只说道:“我此番来找你,是求你一件事。”
“大娘子于我多有照顾,但说无妨。”寒璃恭敬答道。
“你二弟的亲事,只能拜托你了,”楚大娘子似乎很为难,毕竟这个庶长女自幼不长在她膝下,幼时又多有呵斥,“我也实在焦心,他这个岁数了,亲事还未定,再耽搁下去怕是更找不到好姑娘了。”
“我之前不是荐了两位姑娘吗?二弟他……都不中意?”寒璃试探着问道。
其实她素来对寒珩有成见,之前荐的两位姑娘也只是随意挑的,一位徐阚母家晏王府的庶次女,其母是一位早逝的通房,生得倒是妩媚多姿,高挑修长,但徐阚表示这你娘家如何瞧得上,劝她换个姑娘,寒璃仍坚持把她荐了过去。另一位富安伯的嫡次女,寒璃常与富安伯夫人一起谈诗论画,故而对她家颇为熟悉,那嫡次女生得圆润富态,有几分娇憨,只是父母溺爱,脾气不免霸道专横了些,这才至今还未定亲。
“都瞧着不妥,我也知道你有着身孕不便劳动,可我实在是着急,只盼着永宁伯府能帮着一二,”楚大娘子几乎要落下泪来,“若不成,我只好回横溪找个乡下丫头了。”
寒璃不想卖这个面子,又不好拒绝嫡母,正为难间,门外的小厮来报,徐阚回来了。他刚更衣过,听了来龙去脉笑着对楚大娘子行了一礼,随即说道:“母亲来得正巧,我昨日还与那靖川侯谈起他家幼女,也是个端庄的姑娘,只是为着守孝耽误了年纪,婚事还未定。现在看来二弟与这姑娘正是天作之合,若您中意,我明日便去与靖川侯说,正好解了他家之忧,还不一定如何感激我呢!这个做媒的好处我还是想要的。”——这话半真半假,那姑娘未定亲不全是因着守孝,还因为靖川侯办事不力被申斥了两回,本来又不出挑,才耽搁到如今。
只是寒璃本就怀相不好,实在劳动不得,徐阚便出面把这桩差事揽了下来,只盼她能清清静静,安安心心地养胎。
楚大娘子想了一下,点了头,徐阚应了下来,笑着扯些拉里拉杂的家常趣事,逗的楚大娘子也跟着笑起来最后用了饭才离开。
当夜寒璃十分认真地瞧着他的嘴巴瞧了好久,才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口齿伶俐,巧舌如簧,我实在自叹弗如,望尘莫及。不若下一世成婚,我做男子科举中榜,你做女子守着家宅,文可骂退贼子,武可拎刀护院,想想就觉得安心。”
徐阚笑得肚子疼:“我若做女子定是个妒妇,还是不要的好,容易被你这薄情寡性的家伙一纸休书赶下堂去的。”
寒璃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真诚地回答:“若是你拎着刀不让我纳妾的话,说不定真有这个可能,做女子不能有五六个男人,做男子我是定要有娇妻美妾的,到时屋里美女如云,瞧着就开心。”
徐阚听得目瞪口呆,转而躲进被子里生闷气,直到寒璃一觉睡醒还有些迷糊的时候,徐阚还记得这件事情,恶狠狠地掐着她的脸,手上却是没有半分用力:“到时你若敢纳妾,我便妒妇做到底,把那妾室赶出家门,然后拿武力逼着你陪我过日子!”
他气呼呼地走掉了,寒璃觉着有些好笑,揉了揉自己的脸,想道:若是家中有这么个张牙舞爪的娘子,她定然日日捧场看她活蹦乱跳,休了妻如何还能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