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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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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璃身子差到了一定地步,纵是产后四个多月来日日燕窝牛奶滋补着还是没太大的起色,仅能恢复正常的日常起居而已,徐阚本就焦心,寒珩婚礼当天早上听到她要独自去赴婚宴时几乎快爆炸了:“你疯了吗?你现在的身子骨弱成什么样子自己心里不清楚?哪有夫人生病夫君不陪着的?要是出了事怎么办?再说,你父亲母亲见我不去也会不满的!”

寒璃十分镇定,连理由都给他找好了:“就说你突然旧伤发作,实在疼痛难忍无法起身,我只好独自赴宴。”虽然徐阚生龙活虎的样子完全不像有伤,但这个理由还是说得过去的,说不定徐阚还会被称赞几句劳苦功高舍生忘死。

“不行!绝对不行!这门亲事还是我给他找来的,我怎能不去?还有你,万一半路病倒了怎么办?”徐阚一把捉住她,像是怕她突然跑掉。

“寒珩自幼愚钝,至今才刚捐了个小官,你为他找亲事已经够给面子了,若今日再去给了这回面子,天知道下回还会来求什么?难不成你次次都帮着?就当是你跟我吵了一架,赌气找借口不肯来,”寒璃似乎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我身边有侍女,有小厮,不会出什么大事。你不仅不要来,我归家时也不许来接我!”

徐阚则是不依不饶地缠了她一个早上,寒璃仍是不肯,梳妆整理后便施施然出了门,剩下徐阚在家中担忧辗转。他只好瞧着襁褓之中的幼子对他倾诉他娘的罪行,说到最后父子二人都黯然神伤,澈哥儿还大哭了一阵,溟哥儿瞧着这一幕无奈地转过头接着背诵书上的之乎者也,暗自想,娘能找到父亲这样的夫君也算是互补。

事实上,幸亏徐阚没跟着去清海伯爵府,当时寒凛和寒家老夫人在正宴上看到瘦弱苍白的女儿孙女俱是心疼不已,寒家老夫人拉着她不撒手,几乎落下泪来,又见徐阚未到不由得问道:“往日在家里好好的,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大姑爷呢?”

“他旧伤复发,疼得厉害,说不来了。”寒璃说道,她父亲清海伯寒凛冷哼一声——昨日他还瞧见徐阚在校场上好生威风,活蹦乱跳,他这旧伤复发得真就如此之快?

“真是的,早知如此绝不让你高嫁这一场,真真看人脸色受罪,”寒老夫人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满脸悲伤,寒璃本来想劝劝她,后来又想着周围这么多人,戏还是做全套吧,又把话咽了下去,“澈哥儿还好吧,改日抱过来我看看,还没见过他呢。”

“嗯,祖母,澈哥儿可机灵着,您见了一定喜欢!”寒璃扶着老祖母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璃儿还要吃冰酥酪,您可备下了没有?”

寒老夫人瞪着眼睛,几乎要举着拐杖揍她了:“你病着呢!没有,有也不许吃这种凉东西!”

寒璃嬉闹了一阵,又笑着朝父亲清海伯说道:“听说二妹妹长的和孙姨娘极像,是个秀气的姐儿,我准备了几件好看的刻丝衣裳,一会儿拿去给她穿上试试,都一年没见我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把我这个大姐姐给忘了。”

寒凛慈爱地看着大女儿:“怎么会?珠姐儿镇日吵着要让她大姐姐回家住,陪她刺绣读书选首饰呢,一会儿便去看看吧。”

寒珹那时已有了二子一女,又正任大理寺卿,前儿个还被上司夸过,故而很有几分颜面。他托了好些人找到了已归乡的前太医院院正尤老大人,趁着今日大宴邀至家中与寒璃隔着帘子把脉看诊:“这是永宁伯爵夫人,清海伯爵的女儿,我的同胞妹妹,自产下幼子后一直缠绵病榻,若是她的身子能大好,两家人必感激不尽,您孙子在翰林院我也定会多有照拂。”

尤老大人的眉头皱得像枯萎的花瓣,许久才叹了口气,给了一张方子:“夫人本元已伤,又本来体寒虚弱,若想大好难如登天,吾本事不济,只能尽人事罢了。”

寒璃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的,她很平静地让忍冬借过方子,对尤老大人说道:“老大人一番劳累,寒璃感激不尽。”

她的身子已然虚弱不堪,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可还想挨些日子,这样的日子她还没过够——丈夫在身边吵吵闹闹,她待在他身边静静地瞧着他,一起等待或调皮捣蛋或安静的孩子们一日日慢慢长大,出落成不同的样子。

她又想了想,她此生过得也算圆满,有人爱护,有人挂念,所爱之人都在身边爱着自己。她又过得很开心很洒脱,便是过往与徐阚闹别扭的那几年她也悠然自得,未曾自寻烦恼——人活于世烦恼已经够多,何必自己难为自己。

寒璃面上平静,心底却笑话自己得陇望蜀,什么都想要。

只有寒珹和忍冬知道她难过,寒珹转过身不由得落下一滴泪,所幸无人看见,他悄悄地掩住了泪痕。

她又去看了柳姨娘,她一见女儿弱不禁风的模样立即痛哭流涕,寒璃却像个老人一般摸着她的肩背:“璃儿好好的呢,姨娘也要好好的,这次我给姨娘带了很多养身子的吃食,您瞧您,白发又多了些。”

大约是为子女忧愁悬心太过,柳姨娘白发已不少,年纪虽大了眉眼中还是有着几分往日的美丽,寒凛常与她聊天,聊起寒珹小时候,聊起寒璃小时候,最后叹一口气:“璃姐儿,也不是到底是过得好不好,早知便该寻一户好拿捏的人家嫁了,也免了这许多忧愁。”

寒凛心疼女儿,柳姨娘更心疼:“妾不是正头夫人,璃姐儿不能总来看妾,妾也打听不得这许多消息,只求伯爷有了璃儿的情况早来告诉,妾便感激不尽了。”

寒凛也记着她相伴数十载,为他生儿育女的情分,点头应允:“你放心,我有消息定来告知你,你也好好照顾自己,不然珹哥儿和璃姐儿看到了更该伤心了。”

柳姨娘攥着帕子:“妾只有这一双儿女,不怕您多想,为着他们,妾做什么都成。”

寒凛目光暗淡,似乎有些了然:“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此刻寒璃抱着柳姨娘,任凭她的泪水沾湿裙摆上的苏绣:“我跟大哥哥说过了,到时分家后,定把您接出来好好清闲自在,再不必在这伯府中委曲求全了。”

柳姨娘只是哽咽不言,许久后外边有人来催,说是婚宴要开了,寒璃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一步三回头地生怕再也瞧不见。

婚宴结束,寒璃回到永宁伯爵府时,徐阚已经阴郁愤怒地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见着她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不由分说马上把她揽在怀里向府中走去。

寒璃也不挣扎,一边被他带着往寒凝榭走去,一边听他唠叨:“怎么样?这回岳父和你祖母姨娘是不是又不待见我了?待我回去与你算账!”

那年将近年节时,寒璃正身着一件墨狐皮长袄,斜倚在地龙边的檀木椅上听管事媳妇们汇报年节的一应准备事宜,手中的汤婆子尚温热时,门外忽然有个人来报,她身边的悬冰听了之后急忙来回她:“不好了,姑娘,徐家二爷没了。”

寒璃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徐垣前年在御林军中领了个闲职,澈哥儿的满月酒上还送了一对玉色极好的玉璧,与徐阚说说笑笑好不惬意,怎的突然就没了?

“怎么这么突然?”寒璃抱紧手中的汤婆子,正色道,“前儿还好好的呢。”

“说是今日晌午在校场骑马时喝了些酒,偏那马是不知从哪套来的野马烈性得很,闻了酒气便有些发狂,众目睽睽之下便把二爷摔下马去了,还踩了几脚,几位将军忙遣了大夫来瞧,午后便过身了。”悬冰面色如常,口齿伶俐地说道。

她愣了愣,徐阚在东郊大营练兵,这个时候还没回来,不知道是耽误了还是赶去瞧他二弟了,她忙让人备马车,知会徐老夫人后一起赶去了徐垣的宅邸。

双胎罕见,乃是祥瑞之兆,时人都啧啧称奇,夸她命好有福,老伯爵也是抱着两个孩子爱不释手,看得年幼的徐阚很是吃醋。因此徐老夫人素来最疼这对双胞胎兄弟,其中较大的徐垣嘴甜伶俐,更是她捧着的宝贝,不逼着读书也不逼着习武,如今年纪轻轻便没了,她一路上泪流不止,寒璃握着她的手,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待到她们赶到时,府中已是乱成一锅粥:主母王氏早已哭死过去,府中大事无人主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她的五个儿女除了最小的涿哥儿还在襁褓中熟睡,其余均在死去的徐垣身旁放声大哭,再加上立在一旁的三四个妾室通房和她们的儿女,哭声震天,加上丫鬟仆人乌压压站了一地,寒璃来的时候几乎无处落脚。

本来悲伤的徐老夫人见此乱象,也止住了泪水,一面喝令她们止住哭声:“哭好了没?日子还过不过了?给我住嘴,润姐儿,管好下人,别让猫儿狗儿往出偷东西!涟哥儿,告诉外面的小厮,让你爹入土为安!大儿媳,你瞧着润姐儿管好府中,别乱了体统。”

寒璃点头称是,随即带着徐垣长女润姐儿去府中管好下人,身后隐隐传来徐老夫人的怒斥声。

润姐儿和涟哥儿是王氏的一对龙凤胎,论年纪,如今已可婚嫁,她脖子上还带着那块徐阚当日心心念念的御赐金锁。少女面容酷似王氏,脸颊圆滚,五官小巧,甜美可人,此刻脸上犹带着泪痕——寒璃很快发现,别说管理下人,这姑娘根本连跟人大声说话都不敢。

无奈之下,她命随身的侍从和府中家丁把守住四处角门,又让忍冬和悬冰带些小厮四处巡逻,但有懈怠的婆子丫鬟当场发落,或罚月钱或杖责,但有偷拿主家东西的便立即发卖。

寒璃和润姐儿则坐在院中等着,很快,几个偷拿东西的婆子小厮就被抓到了院子里,身上被搜出了五六只金银钗环,一对琉璃酒杯,外加两个颇贵重的翡翠珠镯,似是一对。寒璃指着他们向润姐儿说道:“你看,若是他们偷走了,这便不再是你家的东西了。”

“你说他们该如何处置?”寒璃问道。

几个下人纷纷喊着“大姑娘饶命”“我小时候可抱过你呀大姐儿”,润姐儿瑟缩着,颤抖着,许久才说出一句:“我不知道。”

寒璃叹了口气,让人把他们带着从前的银两衣物卖了出去。

徐阚来到后,风尘仆仆地赶到弟弟床前,只看到了冰冷的尸体,腰部已经血肉模糊,骨头断裂变形,面容痛苦得有些扭曲,听府中下人说,他足足痛喊了半个多时辰才断气。

他很难过,却到底没有哭——自打寒璃生澈哥儿后,他几乎从不落泪。

寒璃当时说,人总是要死的,若她死了,定不希望活着的人因此痛不欲生。再说,眼泪又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人生在世如蜉蝣渺然于天地,却生老病死不胜其烦,没了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道理,他却悲伤得狠了,仿佛流尽了泪水般一夜之间长出许多白发,自那之后的一切悲痛都足以被其掩盖。

然后他开始自嘲自己果然是老了,年轻时他从来不会生出这么多感慨,他又瞧着徐垣榻前的儿女们,又觉得还好,总有人正青春年少。

他拍拍弟弟已然冰冷僵硬的肩,就像年少伙着出去玩耍的时候,每次回家后老父都会恨其不争地在身后举鞭欲打,他释然般在心底对他说:“你先走,我过会儿就来,到时我们再喝酒投壶,听曲看灯。”

又过了几年,等到润姐儿服过孝后,徐阚亲自托寒璃为她寻了一门亲事,宁敬侯三子与她年纪相仿,虽是庶出的哥儿,却人品相貌端正,徐阚还亲自说过他武艺颇佳,将来定有出息。

润姐儿出嫁那一天,寒璃身子有些不好并没去,徐阚回来时给她带了许多清淡好克化的吃食:“璃儿,你没瞧见,席上的吃食蛮精致的,我估摸着你喜欢,特意求人家带回了些。”

寒璃笑道:“人家刚出生的时候还惦记人家的金锁呢,现下倒是不管了,还求人家的吃食。”

徐阚也笑了,指了指不远处玩耍的澈哥儿:“娘子快吃些吧,不然这孩子生得晚,金锁没捞到,好吃的又没吃成,可真是赔的不轻。”

寒璃还未动筷,旁边的澈哥儿便颠颠地跑了过来,探头探脑地质问道:“哪里赔了?有我这么可爱的孩子还抵不过一块金锁吗?”

徐阚无语了一阵,随后又止不住大笑起来,一把抱起澈哥儿:“抵得过,澈哥儿比七八个金锁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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